樗里子入周三天之后,秦王嬴荡就到了洛邑王城。他在文武官员及大批甲士的簇拥下,意气风发、睥睨一世地走入成宫明堂,然后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上了天子的宝座,接受眾人高呼万岁,彷彿天下已是囊中之物。
秦王听着眾大臣、眾将官们歌功颂德,心里舒服是舒服,但总觉得不够过癮,仍然若有所憾,毕竟秦国的无敌雄师是父祖辈留给他的,并不是他自己挣来的,彰显不出自己的神武无敌。
秦王想着有点气闷,念头一转就有了个主意,他起身说道:「大家去瞻仰一下九鼎吧!嘿嘿,本王倒要瞧瞧那几个鼎有多了不起呢!」。
秦王率领眾人来到太庙,见一字排开的九只大铜鼎巍然佇立,却銹跡斑斑,青苔满佈,看来很久无人擦拭了。
秦王开口说道:「谁知道这鼎有多重呀?」(註一),眾人鸦雀无声,没有人知道这些鼎有多重。秦王见状,说道:「孟賁(註二),你去举举试试份量。」。
孟賁应了一声就去举鼎了,结果他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将那巨鼎托起离地稍许。孟賁近乎脱力,喘着气报告,说那鼎肯定超过三千斤。
秦王听了有点迟疑,开始考虑是否打消刚刚订下的表演计画,但又想想以前和孟賁比赛举鼎,自己总是能胜过他,他不行,自己未必不成。
秦王所不知道的是,孟賁以前和大王比赛时,举不起来那是假装的,然而这次却是真的力有未逮。
秦王只犹豫片刻就打定了主意,他道:「喔!有那么重呀!那谁知道有没有人举起过这鼎呀?」。
眾人都明白大王的脾气癖好,对这种危险的问题不敢答腔。唯有孟賁只顾着凑趣,不知好歹,接口说道:「啟稟吾王,传说大禹举起来过,其后八百年周武王也举起过,周武王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举得起来,至今恰恰又已有八百年了。」。
秦王哈哈大笑,说道:「八百年举它一次?我不是这就来了吗?」。
孟賁马屁往死里拍,附和道:「大王此来正合天意,大禹、周武王之后每八百年一出的神武圣王,也该应运而出了。」。
秦王高兴地道:「嘿嘿,能与大禹、周武王比肩,那也不错了,是吧?」,言语之中充满了捨我其谁的自信。这也难怪,当时天下列国无论是国家实力还是国君的个人勇力,他嬴荡都领先群伦,的确是不二首选。
秦王说毕就脱去王袍,露出身上坟起如山的肌肉,雄伟无比。他走到一座龙文赤鼎之前,蹲稳了马步,双臂紧紧环抱巨鼎,深吸一口气,大喝了一声「起!」,就将那鼎托起离地,但也无力举的更高了。
秦王心想刚刚把话讲得那么满,不能丢了顏面,更且威震天下就在此一搏,绝不能放弃,因此不顾一切地奋力上举。只见他浑身青筋爆起,骨节喀喀作响,躯体开始发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就向后仰倒,但双臂却仍然紧紧抱着龙文赤鼎不肯松手,拖倒了那巨鼎,鼎口边缘正正砸到他的双腿。
秦王的双腿完全与上身分家,鲜血像瀑布般喷涌而出,片刻之间这位勇力过人的霸王就死了。秦王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奇怪,那八百年一出的神武圣王,怎么不是我呢?』。
樗里子带着秦王的尸体迅速赶返咸阳,他要在噩耗传开之前掌控住国内局势,至于周室这边的事只得暂且作罢。由于樗里子走的脸色很难看,又什么都没说,这可把周天子吓坏了,心想秦人下次回来之时若再继续搞搞禪让,恐怕那还叫客气,说不定人家要把自己剁碎了餵狗,给他们的大王出气。
……
话说周天子的司徒邵巾,这时已经娶了舒蝶姑娘。那是因为不久前舒蝶突然之间就攒够了钱,自己给自己赎了身,而且还自备了一笔丰厚的妆奩,欢欢喜喜的与有情郎终成眷属。
这几日邵巾与周天子悲情同步,就只落泪叹气,惶惶不可终日。舒蝶瞧着心疼,就对邵巾说道:「夫君,既然情势那么兇险,那咱们就逃跑吧!」。
邵巾斥责他的老婆,道:「胡说!为人臣子的岂能弃主上于不顾!」。
舒蝶道:「那就带着主上一起逃呀!他不也跟咱们一样,长了两条腿嘛?」。
邵巾叹道:「唉!妇道人家懂什么,主上若失了土地城池,那还算什么天子呢?」。
舒蝶道:「没地?那就让主上买块地呀!」。
邵巾道:「这哪里能用买的,嘿!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舒蝶不服气,问道:「地不都是买来买去的吗?你倒是说说,怎么这回又不能买了?」。
邵巾不大能区分领土主权与不动產财產权的差别,他抓抓脑袋不知该怎么解释,心想这妇人怎么那么夹缠,只好说道:「朝廷没钱,拿什么去买?」。
舒蝶说道:「喔,那倒也是…嗯,有了,戏文子里说到国君有时会卖官鬻爵,若主上愿意拿些什么爵位的来卖卖,那不就有钱了吗?」。
这话触动了邵巾的灵感,霍地起身,踱步沉思了起来。
舒蝶见状猜想夫君大概已经想到正点子上了,大感欣慰,觉得夫君那么聪明,那么自己在这个点上就不必说得太露骨,直接跳到下一步好了。于是她说道:「若主上真能买块地的话,我想去楚国,南方温暖,生活舒适。而且…」,她面带羞涩地说道:「暖和的地方好像宜于生孩子,你瞧,楚国人那么多,甚至比秦国还多呢!」。
邵巾摆摆手,说道:「别吵!别吵!我在思考呢!」,他继续低头踱步,口中喃喃自语道:「嗯,楚国…卖爵…楚国要什么爵…」。
如果要选拔当时最难游说;策士最无施其计的国家,那周王室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不过周王室也没有什么值得去游说的就是了。说他最难游说,是因为周朝的少年天子十分闭塞,除了司徒邵巾一人,其馀谁都不见。然而这个邵巾对天子忠心耿耿,无法威胁利诱,而且此人非常刚愎自用,谁的意见都不爱听,只有自己想出来的才是好主意,十分难搞。
既然如此,早些日子白圭要帮姬宇办事,就把脑筋动到了舒蝶身上。他命白礼去和舒蝶谈妥交易,为她出了赎身费用一千金,这是她一辈子都积攒不到的鉅款,还附赠一百金的嫁粧,条件是要她对她的老公潜移默化一番。当然,一千一百金也不是那么好赚的,舒蝶为此接受了特训,考试通过了才拿下这笔订单。白礼还答应她,若大事告成,另外再送她良田二十顷。这倒不是信不过舒蝶会不信守然诺,而是以加码重赏,鼓励她更加用心演出。
邵巾看来已经灵感大爆发了,他想到了个绝妙良策,就兴冲冲地跑去找周天子,请命出使楚国,为大周之存亡续绝肝脑涂地。
几天后邵巾晋謁了楚王,一见面就先开始哭穷,说周天子从小就靠东周公、西周公这些臣子们的施捨过日子,实在太没尊严了!邵巾说着说着就想起自己婚前的生活是多么清苦,悲从中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得好伤心,楚国君臣不明就里,都很讚许他的忠心。
邵巾擦了擦眼泪鼻涕,说天子知道楚王宽厚大度,楚国地土地又多的不得了,就派他来问问楚王,可不可以给天子一郡之地,让周室迁都该郡,使天子从此不必再仰人鼻息,得以安居其地,自食其廩。
什么?天子向诸侯请求领地已是前所未闻了,周朝第二次迁都(註三)更是不得了的大事,把楚王及部分大臣吓了一大跳。这儿说部分大臣,因为另外一部分大臣已就此事和冯喜“沟通”过了,若面露惊讶之色,那也是装模作样而已。
邵巾还说若楚王能慨赠一郡之地,那么等到周室迁来时,天子很乐意与楚王会面,公开承认楚国的王号。
此话一出宛如石破天惊,比较起来,前面所说的索地与迁都都微不足道了。盖当时各国的王号,要么是自己封的(註四),要么是结伙互相承认的(註五),无论哪一种都是僭越,顶着这些王号还是颇为心虚的。但若王号能得到周天子的承认,那就完全不同了,变成十足十名正言顺货真价实的「王」。也就是说,天子愿意承认天下有两个合法的王!这等创意与勇气实在令人目瞪口呆。
周使的提议像是天上掉下来个大元宝,楚王当然千百个愿意。但毕竟此事太过重大,无论如何都得先走一趟廷议的程序才能定案,而且也才够稳重,才够身分,岂能像小孩见了糖果一样的急切?所以楚王强忍住立刻便要同意的衝动,请周使先回驛馆休息,等候消息。
(註一)传说九鼎每只重达“千钧”即7,590公斤。后来武则天重铸九鼎,依《资治通鑑》所载用铜量记算,每只重41,180公斤。而宋徽宗重铸的九鼎,依《宋史》所载用铜量记算,每只重15,473公斤。无论两次重铸的重量,还是传说中的“千钧”,都远非人力所能举起,秦武王应不会傻到去挑战血肉之躯之不可能。九鼎比较可能的重量,可参考「后母戊鼎」,那是商代王室祭祀用的鼎,重833公斤,极厉害的大力士或许还可以尝试一下。
(註二)孟賁,或为孟说,秦武王手下,是着名的大力士,据说能生拔牛角,与秦武王比试举鼎致秦武王被鼎砸死,因此获罪而被灭族。
(註三)周朝第一次迁都是公元前770年,由镐京(今西安市长安区)迁往洛邑。
(註四)当时自立为王的有:楚(公元前704年称王)、越(约公元前505年称王)、秦(公元前325年称王)、宋(公元前318年称王)。
(註五)当时互相承认为王的有:魏、齐(公元前334年“徐州相王”),以及魏、韩、赵、燕、中山(公元前323年“五国相王”)。
第六卷[风尘少年] : 第三章[妇人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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