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家桐老是抢在前头优先出车,其他的车伕难免有点吃味。不过一来姬家桐是这个据点开山鼻祖的身份,二来他在美国人那儿也很罩得住,更重要的是他高大威猛一副难惹的模样,那有点特权也就没啥好说的了。
姬家桐的熟客人之中有位琼斯士官长,是在俱乐部里管补给的。这傢伙常常拎着大包小包坐姬家桐的车到晴光市场(註一),看来是去做生意。后来琼斯士官长跟姬家桐混的熟了,就乾脆连车也不坐了,直接把东西往车上一扔,姬家桐就将客运服务变更为货运服务了。对这档事姬家桐是无所谓的,反正老琼揩的是山姆大叔的油,与他无关,更何况老琼给起车资那可是大方的不得了。
有一天琼斯士官长向姬家桐兑换了一点台币,姬家桐突然对他说:「士官长,你还有没有朋友想换钱的?我可以帮他多换点。」。琼斯士官长盯着姬家桐瞧了一阵子,说道:「姬,这个主意不错。」。于是乎,姬家桐在他小小的运输事业之外,又开闢了小小的金融业务。
姬家桐为琼斯士官长运货,那是帮助盗卖美军物资,他又做黑市外匯买卖,也同样是犯法的行为。不过姬家桐对法律并没有多大敬意,因为法律并不能保护他的父母、妻儿、妹妹不被残酷的杀害。他认为法律只是个不得不避其锋锐的玩意儿,别被它砍到就好。至于立身处世的价值标准,那自己有良心这种东西可以依循。
因为姬家桐对琼斯士官长的教育很成功,让士官长也接受了薄利多销的经营理念,所以他们的水钱抽的极为克制。口碑传开后,他们的业务蒸蒸日上,财源广进,忙得不亦乐乎。
姬家桐求职的回音来的比他所预期的要快得多,求职信寄出后不到三个月,他就收到了来自加州理工学院的回函,该校校长杜布里奇(註二)还亲自写了一封信给他。杜布里奇校长本身是顶尖的物理学家,他在信中表示许多年前便对姬家桐的论文留下深刻的印象,很热切期待能与他共事。不只如此,回函中连正式的聘书都附上了,并非常体贴的将一应文书都翻译成了中文,并且经由中华民国驻旧金山领事馆公证,其用心之诚可说到了极点。
其实人家会有这么热烈的回响是有其时代背景的,姬家桐不明其故,才会那么受宠若惊。是时冷战方兴,美国与苏联在太空与核子两大科技领域上展开激烈竞争,对于科学家需才若渴,有时甚至不惜出动特务抢人。像姬家桐这种等级的科学家,虽然还不至于要用抢的,倒也的确是欢迎都来不及。
杜布里奇校长是个爱国科学家,曾经为美国研製出第一座雷达。不到两年之前,他才刚刚很遗憾的接受了该校着名教授钱学森的辞职,料想钱教授势必会回中国去帮共產党发展飞弹。这会儿姬家桐自动送上门来,杜布里奇是个大行家,他一眼就看出来姬家桐是块潜力十足的瑰宝,这下子算是把钱教授的损失从另一个中国给捞了回来,戏剧性地满足了他的爱国热情,所以他才那么积极的表达欢迎之忱。
虽然随后或许还有别的学校也会接受他的求职,但看到这样热情的邀约,而且该校又是一等一的学府,姬家桐明白这样的机会已是好到不能再好,大可不必再等候别的学校了。
美国方面看来没什么问题,但接下来如何出国恐怕问题要严重的多。因为当年台湾的出境管制极严,一般老百姓能够出国者少之又少。这种情况姬家桐已经打听清楚,所以他没有轻举妄动,在提出出国申请之前,他先去寻求援助。
姬家桐这阵子的运气真的很好,一个多月以前,他在报纸上看到以前中央大学的校长,罗家伦先生(註三)已被任命为考试院的副院长,现在他要去动用这个老关係了。接到加州理工学院的回函后,他一天都不耽搁,立刻带着杜布里奇校长的亲笔信与聘书,买了一篓橘子,还揣上两包跟琼斯要来的「骆驼牌」香烟,跨上他的三轮车一路骑到木栅沟子口,直闯考试院。
姬家桐到了考试院,给门口的警卫一人塞上一包骆驼牌洋菸,于是获得了通报,也立刻获得罗副院长的接见。老校长很高兴还能再见到这位当年他最优秀的部属、中国科学的希望之星,满口应允全力协助,并且当场就连络了台湾省政府主席办公室,向身兼台湾省保安司令的吴主席(註四)请託。
老校长语重心长地谈到中国积弱的主要原因是科学不昌,他对姬家桐的期望极高,希望他能够为国争光,为中国人拿下第一座诺贝尔奖,带动国人研习科学的热情。姬家桐郑重地向老校长保证,他必定全力以赴,不辜负校长的爱护与期望。
保安司令部的那些傢伙原本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你就算没有问题,他们也能帮你找出一堆问题来。更何况姬家桐的前半生歷史并无一纸文件可供佐证,这就岂只有问题而已,简直就是大大的可疑了。不过;姬家桐的美国大学聘书看来货真价实,他的保证人又是声望崇隆的学者、当朝一品大员,更且顶头上司也亲自关照过了,所以就没有留难姬家桐,让他顺利拿到了出境许可。
接下来就是请领护照、申请美国签证、订船票等等手续,等到一切搞定算算时间,从姬家桐到台北之后也不过五个多月而已,可说是非常顺利。同时他的黑市外匯生意也大有斩获,结算下来竟然赚了美金三千多元,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得了的鉅款。总之,所有的事都超出期望的顺当,至此姬家桐也不得不相信老天爷要开始照顾他了。
姬家桐把琼斯士官长这条换匯黄金路线,介绍给一位还看着还顺眼银楼老闆。把琼斯的货运业务,移交给一名同为老芋仔的车伕。把美金都换成大钞,和着证件与重要文件贴身藏好。他把衣物用品打成一个行军背包,然后把三轮车还了,把床位退了,把傢俱杂物送给了房东,就搭火车南下。这时正值暑假期间,陈香凤在家歇着。
五个多月来,陈香凤从书信往返上得知姬家桐所做的一切,这时心里既高兴又悽苦。高兴的是姬家桐即将展开远大的前程,悽苦的是两人将要远隔重洋。在那民航事业不发达的年代,美国就像月球那么遥远,这一别恐怕就是三、五年才能再相见,不知自己该如何熬过那番相思之苦。无论如何,至少得好好安排一下宝贵的五天相聚时光,可不能被任何事打扰了。此外,他们必须极为小心,若是走漏了风声,那陈香凤受的压力便会排山倒海而来,使他们的未来凭添难测的险阻,因此他们相约在高雄相会。
陈香凤跟爸妈说要去高雄的同学刘秀瑶家玩几天,由于刘秀瑶颇受陈家俩老喜爱,所以也不反对。陈香凤是真的住在刘秀瑶家,但也只是去睡个觉而已,因为每天一大早姬家桐就来把她接走,直到晚上才送她回来。
姬家桐与陈香凤踏遍了高雄左近的风景名胜,可是再美丽的风光、再有趣的景緻,这两个人眼里却都只是舞台佈景。他们只见得到对方的举手投足、一顰一笑,耳里只听得到对方的细语温声、绵绵情话,他们一心一意就只想要你靠着我、我靠着你,把你揉进我心里,把你我揉成一团泥。多年以后当他们回忆起这几天,竟然都想不出究竟去过那些地方了,不过寿山却是个例外。
那是这五天假期的最后一天,当晚姬家桐就要搭夜车走了。他们在黄昏时刻,手牵着手散步在寿山的人行步道上,陈香凤为姬家桐当导游,她指着一棵棵的相思树,说道:「这儿相思树最多,因为那是生火的好柴,许多人就来这里砍折拿到山下去卖,所以寿山也叫做柴山。」。
姬家桐问道:「相思树会长相思豆吗?」
陈香凤摇摇头道:「王维没说他的南国红豆倒底是个什么豆,不过相思树的种子是黑色的,应该不容易惹人犯相思吧!」。
陈香凤说完了便螓首低垂,若有所思,她喃喃低语道:「相思?嗯…这才叫相思!」,边说边抓起姬家桐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咬的皮破血流,留下一道深深的齿痕。她接着又若无其事地说道:「来,我唱首相思的歌给你听。」。
她唱道:「手跨柴刀入柴山,柴心未断做柴攀;郎自薄情出手易,柴枝离树何时还?相思树下说相思,情叶情根深似伊;树头能得相思子,问子相思知不知?」(註五),唱完她就扑到他的怀里,呜咽地哭了起来。
(註一)当时晴光市场在台北市中山北路,专卖舶来品。
(註二)杜布里奇,leealvindubridge,科学家,公元1946年~1969年期间担任美国加州理工学院校长。
(註三)罗家伦,公元1932年~1941年间担任国民政府中央大学校长,公元1952年~1954年间担任考试院副院长。
(註四)吴主席指吴国楨,政治人物,公元1950年~1953年期间担任国民政府台湾省政府主席兼台湾省保安司令。
(註五)此为梁啟超《台湾竹枝词》。
第二卷[凤栖梧桐] : 第五章[扬帆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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