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廊回缦深处,檐下的蒺藜灯熠熠生光,折射出斑驳阴影。
“……放手啦。”阴影里那娇小一半突然微微摇晃,“云栖找不着我,要着急了。”
“她是叁岁孩童?离开阿妹也要急。”李承弈嗤一声,“夜间更是黏着你不放,真想下令叫那程毋意明天就娶走,烦人精。”
云弥知道自己不该笑,但实在忍不住弯了唇角:“又不是她存心。前几日程家郎君遣人来纳采了,想来问名卜筮也很快。还是母亲细心,说她的清桐院朝向本就不好,现下看着又有些落魄,这才要翻修……”
他不大关心云栖的婚事,也不大接受这番说辞:“难道你家中连处空院落都没有?”
“我同她自幼就常一起睡。”云弥将脸埋入他衣襟里,“她问也没问我,抱着枕被就冲来了。若是问了——”
“若是问了,你就会拒绝?”他换了只手臂,将人拦得更高,“我哪有你阿姐要紧。”
云弥扣在他颈后的双手不由得左右动了一下:“殿下小心眼……其实未必。”
又仰起脸,借着昏暗烛光去找他的眼睛:“总之,我也不是存心。”
被她这样清凌凌一望,他难免又要低头。云弥抬手抵住,笑着躲了躲:“你让人传话给我,已经很不得体,不可以于此处……”
“笨蛋。今日这宴会就是我让人撺掇程公的。”他牵住她掌心,“我知晓他家小郎君是跟你阿姐议亲。你家必定要来,这才得以见你一面。”
程家几房子息皆是不丰,老程公待这一个嫡孙如珠如宝。开年后程克棘进了吏部行走,很是有几分表现,如今又议定了亲事,祖父自然红光满面,恨不得全长安人都知道他有个得意孙儿。
云弥恍然大悟,顿时有些羞愧:“丝竹宴饮,也是铺张。”
李承弈气得想把她提进来,再转个圈。难道他不说,长安世家就不办宴赴宴了?想见你这一层语义,她是一点想不到!
果断就开口,誓要扳回一城:“这话,该我的太子妃来说。”
云弥果然伏在他怀里不动弹了。
两人都想起那天。
她那样专心地望进他双眸,告诉他,要选他。
这真是好。他还没来得及一蹦——当然好在没有,否则确实丢脸。结果她又问他,要不要选她。
这真是多此一举。他立刻觉得又幸福,又白养了,古怪瞪她半晌,低声斥道:“我何曾看过旁人一眼?你这样问,可神气一回了。坏娘子。”
什么话啊。云弥也无奈,回瞪片刻,才小声说:“明明是想说只选我,殿下为何就不能讲几句脉脉话语?朝臣不是也夸赞您倚马可待、文采斐然吗。”
“那是议政。”他声音还有些硬邦邦的,却软了软语气,把她的脑袋摁入胸膛里,“你不必顾虑我。我早同阿耶说过了,太子妃之位空悬,仅是因为你不点头。”
她倒不意外皇帝知情,却不料他会这样护着她:“……陛下就不生气?”
“气,砸了我好几回。”他撇撇嘴,“不过无妨。他拿我没辙的,已是默认了。”
见她长久地不吭声,他有些得意起来。虽说用太子妃刺她,也算自损一千伤敌八百了,但说到底,拿住她能有多难:“你这——”
“那阿弥不知,”她嗓音温柔婉转,“今时这样偷偷摸摸,那日殿下怎就一时想不开,硬是要做君子。”
李承弈笑容霎时没了。
他也拷问过自己好多回,不知在装什么。
那情那景下,历经千山万水好容易有那么一丁点心意相通的郎君和娘子——尽管他知道,她的真心必然不如自己的满腔多,但也很满足了——不做点什么,实在有愧于天地。
但他就真没有。哪怕她都已经红着脸,主动扯了扯他从官署回来后没来得及拆卸的躞蹀带,甚至在被他推拒后又凑近解释:“昨日并没有难受……”
她以为他是怕,在她房内时太过了。
他偏偏就是不,按了她的手攥住,坚定摇头:“今日不能。”
她再说,倒显得像她主动求欢了,云弥绝不做这样的事。
后来自己想想,大概就明白了。对于两人间起始于一枚迷迭、渐进于床笫之欢这事,他也会放不开,也觉有负于她,更怕她始终心怀芥蒂。
因此在心和心的诺言达成时,他潜意识里就不想又带她卷进情欲滋味。
云弥想明白这一点时,侧躺着,正朝向淡淡月光。只是默默在心里想,笨蛋郎君。
其实此刻看他吃瘪神色,也会这样想。不禁低下脸,偷偷笑了一笑。
“你等着吧。”他没什么力气地威胁她,“我有的是法子治你。”
云弥回席时,还在想着这副虚张声势的语气,被云栖一戳额头:“你找谁去了?”
她压根不需要云弥回答,把脸怼上来:“我早就特意替你张罗了一眼,殿下果真来了!不过我原本就猜他要来的,老程公曾经是他幼时的诸位太傅之一,这脸面不可能不给。怎么样,可要感谢感谢我?”
云弥低头给自己倒酪浆,装听不懂:“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不过殿下今日表情不大好看。”云栖丝毫不被打击,叹口气道,“恐怕也没跟你聊几句。不知是不是政事不顺?看着有些冷漠,叫人害怕……还是不及我的毋意阿兄温文儒雅呀。”
尾音便直接荡漾起来了。
云弥则是差点呛着——冷漠?他那就是单纯的不爽而已。
是相当不爽了。不然不至于直接让人假传了话哄她去到假山旁的长廊,愣是抱了这么久。
对长期毗邻清泉的人而言,饮鸩止渴大概是最叫人郁闷的下下策。好在她有分寸,这才没有酿出严重后果。
云栖离府时恋恋不舍,偏又不能表露出来,跺跺脚上了马车。云弥正在笑她情态可爱,几匹高头大马从魏府的碧油车前过去,为首那人侧过脸瞥她一眼,神态似乎又有点不爽了。
云弥只以为是拥抱不能让他满意,赶紧回身也躲进车里。
其实李承弈想的是,瞧那平日咋咋呼呼的魏家二娘子,跟她的郎子分离时都有依依表情。反观云弥,不仅没有寻他的意思,反而就只知道取笑旁人。
该蠢笨的时候聪明绝顶,该聪明的时候愚不可及。
说的正是他这位小娘子了。
他这位。他的小娘子。许诺了选他的小娘子。
于是,他又把自己哄好了。
*
云栖同程家关系特殊,回府后,就去寻了郑夫人和她的阿姨说话。毕竟两位长辈都操心她的姻亲,再叁嘱托要她借机关照一番程家内部,包括但不限于父兄、兄弟、姐妹、妯娌间关系。
云弥转头问寻春:“女医士今日可来过了?”
那日她从东宫回来后,就同行霜说了要请那位女医士过府,替辛雾诊治,现下应该已经看过了有叁四回。
“来过了。行霜刚刚报给我,说辛娘子今天还算配合,也用药了。”寻春笑道,“娘子同小娘子一样,都是坚韧心性。”
“不仅如此。”云弥抬手拆掉发钗,平静道,“她应当是冷静下来后,觉得如果这是我用自己才换来的,她就不能辜负。”
寻春笑容打了个趔趄。
“不过我已想通很多。”云弥淡淡笑了笑,“她是我阿娘,可我们多年不见,她也并不知我经历。她愤然,全是因疼惜我,我是要感怀;但……”
“殿下也待小娘子很好。”寻春接过话,“小娘子自己都喜欢待在他身旁,这哪里就成辱没了。娘子释然就好。”
云弥低低“嗯”一声,“我想去看看她。”
疏影院内都是行霜打点过的人。头一回接女医士来,云弥请了院内几位得力仆妇帮忙,态度强硬地逼走了辛雾身边盯梢的人。后来大概是魏瑕不置一词,她再去见辛雾时,那几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退下。
隔扇门在身后关上。
辛雾坐在案前,呆呆盯着一豆快要燃尽的烛火发愣。
云弥轻声走到她身后,俯身拿了案上的木梳,替她篦头发:“小时候,最羡慕阿娘如瀑青丝。”
辛雾没有反应。
“阿娘可听过一句诗?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她梳得极慢,“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我还读到,‘背人不语向何处,下阶自折樱桃花’……他们又写,‘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男子从来不知道,连青丝都是武器。”
辛雾抬了抬脸。
“阿娘,”云弥弯腰,隔着一面铜镜,跟她对视,“阿弥有心仪的郎君了。他很是英武,会让阿弥有办法。”
“我不知阿耶究竟要从您身上得到什么。”她停在辛雾的耳侧,极小声道,“但如今他以为是你我母女二人掉入圈套,这也不错。”
“不要信。”辛雾突然张嘴,面色仍然灰败,却清晰重复,“不要信。”
云弥心里一动。
不是不信魏瑕,这用不着再提醒了。
“好。”她继续上下划动木梳,“阿弥只信到,能带您离开的那一日。”
①蒺藜灯:取音“吉利”,表示对生活的美好祝愿。比较符合描述程家欣欣向荣的语境^_^
②倚马可待:倚在即将出发的战马前起草文件,很快就可以完稿。比喻文章写得快。
③饮鸩止渴这个词语有一个特殊条件就是不顾严重后果哦,当然作者这是隐晦地用它开了车,包括“毗邻清泉”,懂的都懂吧^_^
④碧油车:青蓝色车帷的马车。贵族女子专用。
⑤《子夜歌》,《美人梳头歌》李贺,《离思五首》元稹。
【女主话是这么说,但绝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你追我赶哈饱饱们。。】
绸缪束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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