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乱做一团,丹妘勉强抱着他受了那一鞭,眼睫微颤,身体发抖。
这大抵是尤邈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护在身后。他的心跳在这一刹那漏了一拍,而后闻到了从她身上传来的清晰血腥味。
只是一抬手的事,那几个擒住月露与丹妘的人不受控制地凌空而起,猛地朝四面窗户砸去,生生砸开了窗户,惨叫着跌落在大堂。
若有若无的魔气掠过,名贵的黄花梨木折了大半,几人粗短不一的四肢分崩离析,咕噜噜滚落在地,飞出的眼珠子甚至落在了一位客人的瓠子卮中,醇酒染了血,再不能喝了。
外头的欢声笑语定住一般,静默三秒后,爆发出了慌乱的尖叫。
尤邈恍若未闻,从容地回抱住丹妘,将人稳稳扶起,低头看她背上的伤。她贯穿的红裳被长鞭打烂,雪白的皮肉上是鲜艳的血痕。
月露惊疑不定地看向眼前那个黑衣青年,看他皱着眉搂抱住丹妘,语带埋怨:“你怎么总是挡在人前?”
丹妘只是摇摇头,轻轻瞥向月露,那目光仍旧关切
月露正待开口,青年已将人打横抱起,眨眼间就消失在眼前。
等到丁娘带人冲上楼时,自然扑了个空,什么也没寻到,而月露只是一语不发地缩在原地,道什么也没看清。
尤邈带着丹妘去了一间客栈休息,途中顺手施法给她治了伤换了衣裳。他不动声色地打量怀中人,丹妘依旧安安静静的,好似方才并未受伤一般。
这是第几次了?第一次见她,她被掌掴,第二次见她,她在受水刑,这一次见她,她又在被鞭打。
好像没有哪次见她,她是悠闲自在的,尽管那张安静的脸上永远是柔顺的笑。
但事实上,她的日子着实难过。尤邈有些许愧疚,那夜他也如此折辱她,她今日竟还替他挡了一鞭。
“你对谁都这么好吗?”将人轻轻放在客栈雅间的床榻之上时,尤邈不由出声问道。
“这本就与公子无关,不应牵连公子。”她只是这样答。
“那日是我不对。”尤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踌躇开口,“希望你能谅解。”
丹妘笑了一下,神色没什么特别之处:“寻常之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她只说是寻常,并未谈原谅,但尤邈却是会错了意,如释重负般:“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这般待你了。”
他低头给自己倒了杯茶,兀自饮了:“你今日替我挡了一鞭,我……我可以带你走。”
尤邈转过头去看着她:“你相信我,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真的可以带你走。”
若说这一月来他模糊明白了她为何拒绝,今日便更明白了她的处境。动辄被客人打骂欺辱,她要如何寄望于他救她于水火?
但尤邈自认他是不同的,他不是凡人,他是魔,他真的愿意带她走,虽不说给她什么身份,但起码再也不用受人欺凌。
丹妘问他:“公子为何要带我走?”
“我……”尤邈迟疑了,“我觉着你甚合我意。”
丹妘微微起身,锦被从她肩头滑落,她半倚在床头望向尤邈:“但丹妘必有不合公子心意之时,待到那时,公子又要如何处置丹妘?”
尤邈皱起眉,想了想:“那便放你自由。”
丹妘低头笑:“那公子也并未予我自由,依旧是牢笼。丹妘多谢公子好意。”
尤邈一时有些不快:“你难道有更好的选择吗?”
丹妘不卑不亢:“公子于我而言也并非什么好的选择。”
尤邈更为不悦:“我可保你不受欺凌,难不成还不算好的选择?”
“作为交换,丹妘亦需委身公子对吗?”
尤邈一怔。
“那丹妘依旧是倡,为一人倡,为天下人倡,有何分别呢?”她温柔的嗓音说出这般尖锐的话语,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尤邈脸上。
有什么分别呢?别人把她视作倡,他亦把她视作倡,他感谢她便是依旧要她出卖身体来换所谓的自由,何其道貌岸然。
尤邈握紧茶盏,恼怒之下又有些愤慨:“那你想如何?”
“丹妘不想如何,多谢公子今日相救。”她掀开锦被,缓缓起身,神色那般平静,“丹妘应当回去了。”
她走下了床,轻轻从他身旁走过,一双手即将触上门扉之时,尤邈伸手拉住了她。
丹妘回头,尤邈不耐烦道:“我不碰你,不碰你总行了罢?”
丹妘低头不语。
“你到底想怎么样?”尤邈最烦她闷声不响的样子。
丹妘只是无奈地笑了一下:“公子不懂。”
“不懂你总要说明白啊。”尤邈拽着人按在木椅上,漆黑的眼瞳紧紧盯着她,“你说了我就明白了。”
“公子不会明白的。”
尤邈按着她的肩不松手,俯身认真道:“我可以学,我会学着明白。”
他微微垂眼,像是有些难以启齿:“我……我有些在意你。”
丹妘叹了口气,轻轻拂开他的双手:“我该回去了。”
直到人已离开,尤邈还待在空落落的雅间内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大明白她到底想要如何,他要带她走,也承诺了不碰她,她还想怎样呢?
他又烦躁又生气,可还是暗地里买下了她余下一月的日子,叫丁娘不许让丹妘接客,有一搭没一搭地跑去见她,带她四处散心。
只是二人之间依旧毫无进展,尤邈这才渐渐回味过来她看上去这般柔顺,其实软硬不吃。
他始终摸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而对丹妘而言,她压根没将这只魔的殷勤放在心上。
人间的日子如流水一般淌过,即便尤邈不让她接客,在他看不到的夜里,她也仍旧辗转于不同男人身侧,为绛雪,为月露,为不同倡女挡下许多苦楚。
她从来不干涉她们的既定命运,只在这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上为她们免去一些折磨。
直到这一日。
丹妘依旧在楼台上往下望,人来人往的街上,有一对夫妻拉拉扯扯,神色狰狞的男人拉着一满脸哀求的妇人往柳心楼走,一路骂骂咧咧,将妇人推给了龟公。
丹妘始终挂在嘴角的笑容凝结了。
那妇人腹部隆起,已有七八月份的身孕。那个男人将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卖给柳心楼,男儿作奴,女儿为倡。
可丹妘一眼看出,一脸哀戚的绝望妇人腹中那熟悉的魂魄——是兰胭!
“姐姐,你说人死了以后真的能投胎转世吗?我来世会过得好吗?”
那个时候,兰胭郁郁寡欢地坐在池边喂锦鲤,撒下的饵逗得锦鲤密密麻麻地聚来。
“自然,兰胭你如此心善,来世一定顺风顺水。”丹妘如此回道,佛家讲因果报应,轮回转世后她定然能有好的命格,她笃信不疑。
丹妘记得兰胭的笑容那般淡,每一句都在期盼来生,期盼与她夭折的孩子相聚。
而如今兰胭投胎转世后,还未出世竟又被卖入了青楼!
男人讨好谄媚的笑容和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已经听了无数次,这一次她却难以抑制地焦躁起来。
她闭了闭眼,只一刹那便消失在楼阁之上。
九重天,天机宫。
“缘生,司命何在?”那清越嗓音幽幽传来。
缘生从密密麻麻的卷册中回过神来,应声回头,见来人白衣胜雪,手持杨枝玉净瓶。
缘生心道要遭,怎么正巧给菩萨碰上了,只能面露难色道:“菩萨,司命他……他堕神了。”
“什么?”观音心中一震。
“是这样的,今日正巧司命飞升,可我领他到孽海之时,他便被孽海之水所伤,心神大乱,重堕凡尘了。”缘生摸着脑袋,也是一脸可惜,“就差一步,只要过了孽海,炼出忘情丹,便能驱使命缘树了。”
“那下一任司命何时出现?”观音微露急切之色。
“这个嘛……”缘生愁眉苦脸道,“少说也得几万年罢。”
观音沉下脸来,一语不发。
几万年?
几万年后,兰胭又不知死了多少回,被折磨了多少次!
“菩萨?菩萨?”缘生很少见这位素来笑脸相迎的菩萨神情冰冷,一时有些畏惧,心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惹她不快。
观音回过神来,敷衍地笑着摇了摇头。
司命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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