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昏沉,长街萧索,楚娇仰头望了会儿乌云密布的天空,将手掌放到凄冷风中,接住了零零散散落下的冰晶。
凉意转瞬即逝,再一看,指尖便只剩一点水渍。
要下雪了。
她攥紧手中的玉牌,坚硬的棱角近乎硌进肉里,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神情淡淡地提起门边斜放的竹伞,推开门,沿着街道朝北边巷子走去。
身后传来紧张的声音:“楚娇……”
楚娇脚步一顿,并未回头:“没事,”她平静道:“我只是去确认一下罢了。”
沉衣怔了下,唇瓣抿得发白,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楚娇垂下眸,继续撑伞前行,到第三个巷口时便左拐进去,一直行至尽头,停到了一座颇为气派的宅院门口。
门口守着的两名蓬莱弟子看见她,尊敬地抱剑行了一礼,才问道:“小师姐怎么过来了?”
“我有事要见岛主,”楚娇掀起眼,反问道:“不行吗?”
“怎么不行?”他们连忙撤开身子,打开门道:“小师姐请进。”
楚娇步入大门,顺着蜿蜒石子小道往院子深处走去,没一会儿,就听到两个争吵的声音。这声音实在耳熟,她默不作声地停在正屋外的石阶下,果然看到预料中的人。
面容俊朗的年轻男人紧皱眉头,激动道:“我为什么要回去?如今这世道,即便是不出名的散修也都留在了石岭城,我身为蓬莱少岛主,又怎能临阵脱逃?那岂不是让人家看了笑话!”
“什么临阵脱逃,只是你我不能皆在此处,总得有一人回蓬莱管事。”
“既然如此,为何不是您回去?爹,我知道你是觉得石岭城危险,想送我离开,可我只想和大家待在一起,况且各大掌门都在这里坐守,又能有什么危险?就算哪一日妖怪真的攻了进来,我也不会离开,我就算死在这里,也不愿当一个懦夫!”
“胡闹!”楚江迟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气得双眼圆睁:“我给你三天时间,马上给我滚回去,你不回去,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人把你绑回去!”
楚霁咬了咬牙,愤然甩了下衣袖:“我说不回就不回!”他转身大步离开,刚走出房门,就看见站在台阶下的楚娇,勉强扬起一个笑来:“堂妹来了。”
楚娇嗯了声,等他走远后,便抬脚进入了屋子。
楚江迟仍坐在原来的位置,脸色铁青,手里还捧着一盏热茶,听见脚步声,他疲倦地瞧了眼来人,又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你怎么来了?”
楚娇站在他面前,垂首道:“庆家人这些天不时上门要人,我四处打探,又问过那天值夜的弟子后发现,庆子白……似乎在蓝妩手里。”
“蓝妩?”男人动作一顿,沉吟道:“在她手里就在她手里吧,反正识海已毁,他就是个废人,在谁手里都没什么区别。”
“但识海被毁之前,庆子白似乎和蓝妩说了什么。”
“是什么?”
“离得太远,我没有听到。”
楚江迟皱起眉,过了会儿,他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摇头道:“罢了,不必管他,没有证据她们就翻不起什么浪来,倒是让你做的另一件事,办妥了吗?”
楚娇抿了抿唇,道:“办妥了。”
“好,”楚江迟终于露出一抹笑容来:“你做的很好,等事成之后,你就是我们蓬莱最大的功臣。”
说着,他起身闲散地走到窗边,逗了逗蹲在木架上的黑鹰,不经意回头,却发现楚娇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
楚江迟一怔,纳闷道:“怎么,还有别的事?”
楚娇抬眸看着他,问道:“母亲最近过得好吗?”
“你说楚嫣?”楚江迟眨了下眼,自然道:“当然好了,她在蓬莱过得可比我们舒服多了,对了,前几日她还让长风捎了信来,说是很想念你,等事情结束,让你快些回去与她聚一聚,只可惜,长风调皮,那信不知道被它扔到哪里去了。”
听到这话,楚娇忍不住瞥了眼那只瘦小的鹰:“是吗?”
“是啊,”楚江迟笑得温和:“所以说,你大可不必那么操心她,你只需知道,她一定会为你的付出感到骄傲的。”
“骄傲?”楚娇怔了下,将这两个字在唇间无声重复了几遍,忽地轻笑一声:“如果这些是值得骄傲的事,那岛主为何不让少岛主去做呢?”
楚江迟蹙起眉:“你说什么?”
楚娇继续道:“他身上流着楚家的血,岛主以为把他从所有一切中摘出去,他就清白无辜了吗?”她翘起唇角,叹道:“我觉得……这实在太不公平。”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些口头上的赞美实在太过飘渺,我做了这么多,岛主该给我些实在点的好处。”
楚江迟眯起眼打量她一会儿,渐渐放松:“原来如此,好吧,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好处?”
楚娇道:“我想要半瓶血凝珠。”
“半瓶?”楚江迟惊讶道:“你还真是贪心啊。”
“谁会不希望自己修为提升快些呢,”楚娇道:“岛主不是还想借我的蛊虫做事吗?到底给还是不给?”
气氛忽然凝滞起来,片刻的寂静后,楚江迟哈地笑了一声:“当然给。”他走过来拍了拍楚娇的肩膀:“有要求是好事,实际上,像你之前那般什么都不要,我才不放心呢。”
楚娇垂下眼,微笑着后退一步,拱手行礼:“那就……多谢岛主了。”
——
走出楚宅的大门时,外面果然开始飘起细雪。
楚娇撑起伞,面色平静地穿行过狭窄的巷子,不一会儿,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她推开门,还没踏进去,听见动静的沉衣就已经从屋里钻了出来,担心地望着她。
楚娇动作一顿,转身将门关好,往前走了一步,那把竹伞便无声地坠落到雪地里。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到她柔美的脸颊上,那张完美无缺的面具终于开始慢慢龟裂,楚娇停下脚步,呆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茫然唤道:“沉衣……”
沉衣嗯了声,连忙朝她走去。
“我的……”她张了张嘴,声音轻飘飘的:“我的母亲死了。”
沉衣哀哀看着她,低声道:“楚娇,你不要……不要太伤心……”
“伤心?”
楚娇眨了下眼,喃喃自语:“对,我是该伤心……可是,她要我与庆子白成亲时,要我给无辜之人种下蛊虫时,要我为楚家做下恶事时,我已经伤心过了……”
她怔怔瞧着自己双手,哑声道:“到现在,我竟然感觉不到伤心了。”
沉衣惊讶地睁大眼:“你说什么?你真的为楚家做过坏事?!”
楚娇却没回答,反而抬起头,冲她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对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楚江迟在骗我吗?”
“楚娇!”
“他说母亲给我写了信,说想念我,想要见我,可是……”女人笑容愈盛,叹息道:“母亲从来不会想念我,更不愿意见我,因为,从我向她表明心意的那天起,我就成为了她的污点。”
冰凉的泪滴落了下去,楚娇笑着握紧那块冰冷的玉牌,眼眶逐渐染上了红晕:“原来她,真的死了啊。”
“下雪了。”
“是吗?”
季泠月嗯了声,托着下巴坐在窗前,正望着落到水面的碎雪发呆,就被人用厚厚的大氅里包了起来。
她小小挣扎了下,勉强露出个凌乱的脑袋:“你作甚?”
“当然是抱你啊。”蓝妩把她裹成一团放到怀里,下巴搁在她脑袋上,跟她一起看外面的飘雪。屋外寒风阵阵,屋内却暖洋洋的,季泠月被迫蜷起来,身后又是恋人柔软的身体,精神不禁懈怠下来,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困了?”
“没有,”季泠月歪了歪脑袋,盯着漫天飞雪看了会儿,低声道:“小时候我最讨厌冬天了,大雪封山,出行不便,忙上一天都打不到什么猎物,捡回来的柴火也是潮的,想要生火取暖都很不容易。”
“那冬天是怎么过的?”
“就像这样,”季泠月又往蓝妩怀里缩了缩,说:“我和云儿,还有娘挤在被窝里,一整天都可以不动弹,而且不动弹的话,饿得也慢,就可以少吃饭了。”
蓝妩听得好笑又心酸,把她往怀里搂了搂:“以后我和你挤。”
“不要。”
蓝妩一愣,委屈道:“为什么?”
“你身上好凉,和你挤在一起都是我帮你取暖。”季泠月用脑袋顶她,不满地哼哼:“我太吃亏了。”
蓝妩失笑:“小气鬼。”她弯下腰,嘿呦一声把季泠月抱了起来,轻快地往屋里走。
季泠月瞪圆眼睛:“你干嘛?”
“当然是沐浴了,”蓝妩温和道:“火珠已经把水烧好了,在外面跑了这么久,还在地上滚了滚,你难道没发现,你已经是只脏兮兮的小猫了吗?”
“你才是猫!”
“还生气呢?”
“我咬死你!”
一百六十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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