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夏蝉扯着嗓子叫个没完没了,屋里的人类倒是安静得出奇,仿佛老旧的默片定格在一瞬间。
天花板上的顶灯看不下去了,一闪一呲喇,终于打破了长久的静默,桌前的俩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
真不是个好兆头啊!陈佳辰不由得一阵心慌,一下子梦回当年被喊去问话的小黑屋,头顶的灯也似这般晃得人心神不宁。
女人的心跳随着灯光闪动频率的增加越发加速,就在她将要晕厥的一刹那,顶灯啪的一声灭了。
黑暗只持续了几秒,陈佳辰却觉得无比漫长,没等她调匀呼吸,男人打开台灯,说出了打破沉默的第一句话:
“家里有灯泡吗?我来换。”
陈佳辰摇摇头:“没有呢,我找人现在来修。”
“算了,白天再说。”
“哦,好的。”
惦记着顶灯突然熄灭的凶兆,陈佳辰心不在焉,她多么想向周从嘉倾诉内心的不安,不过想想还是别雪上加霜了。
周从嘉倒没把灯坏掉当回事儿,他拿起凉掉的碗,叁两下喝了个精光,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手艺不错,再接再励。哦,家里还有吃的没?最好是干的,汤汤水水给我弄开胃了。”
“干的?现成的就只有饼子和蛋糕。不知道你提前回来,我啥也没准备呢。”
“那就饼子吧。”
“哦,好的。”
陈佳辰麻利收拾好桌面,端着托盘快速溜回厨房。趁着烧水的空档,女人顺手拿起刚用完的碗碟,盯着瓷白器皿上的油污兀自感叹:
还是聊家长里短生活琐事的好,过日子嘛,谁闲的没事谈什么人生谈什么理想谈什么情情爱爱啊!那是小年轻才干的事,中年人也配?
遂泄愤般大力搓洗餐盘,似乎人生也能轻易冲掉污秽洁净如初,可惜徒劳。
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陈佳辰回想起那个年轻时常流连于赌桌的自己,曾以为自己是个潇洒的赌徒,寻求刺激只为打发无聊的时光。
而与真正的赌徒生活在一起后,女人才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个沉迷于表演一掷千金的空虚小丑,她的内心其实比任何人都渴望安宁与平静。
可是现在反悔又有什么用呢?与丈夫高度绑定的人生,除了夫贵妻荣这种自己不甚感兴趣的结局,就只剩树倒猢狲散了。
陈佳辰机械地泡着茶,脑海里却像走马灯一样闪过与周从嘉同甘共苦的回忆:为他的进步开心,为他的不顺忧虑;他抹不开面子不愿意低头,自己就又跑又送为他疏通关系;他去穷乡僻壤驻守,自己便毫不犹豫地追随过去,甚至狠下心让孩子当了留守儿童……
或许是自己这份坚守感动了上苍,周从嘉总能在波谲云诡的争斗中化险为夷。比起青云直上的兴奋,陈佳辰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暗自庆幸。
不过应该很快就结束了吧,一个人总不可能永远春风得意,万一这次站错队了呢?
陈佳辰有些惊讶自己居然生出如此恶毒的想法,不过很快她就释然了。
曾经的自己对婚姻充满着热情与向往,现在?呵呵,她早就对这种虚伪的人上人生活感到厌倦了。
等一切尘埃落定,就算周从嘉进去了也不会关太久的,到时候自己运作一番给人弄出来带去国外岁月静好,然后就可以……
一想到那个高傲的男人跌落神坛的狼狈样儿,陈佳辰停下手中的活计笑出了声。再一想到周从嘉无权无势后只能依仗她过活,女人顿感通体舒畅。
端着托盘再次回到书房,见到逮个空又在看文件的丈夫,陈佳辰竟然觉得他没那么讨厌了,反而有点儿可爱,哦不对,是可怜。
“喏,吃吧。难得你没吃饱,怎么,高铁上伙食不好嘛?你坐几等座呀,还有——”
“嗯嗯,马上。”
女人的笑语盈盈促使周从嘉快速读完最后两页纸,他一拿开文件,面前已摆好了杯碟。
镶金边的骨瓷盘中央垒着切成正方形小块的饼子,只见二次煎炸的饼皮恢复了酥脆,顶端插着的金色小叉子煞是可爱。
周从嘉对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早就见怪不怪,他问都懒得问,拈起短如拇指的餐具就开动了,途中还不忘抓来一份新的文件边看边吃。
被忽视的陈佳辰不气不恼,反而满脸慈爱地劝他吃慢点儿,并把温热的水杯递至男人手中。
“怎么是茶?”周从嘉一口下去皱起了眉头。
陈佳辰答非所问:“烫到啦?不会吧,我刚试过水温呢,那你伸出舌头我看看?”
周从嘉放下杯子,语带不满:“大晚上喝什么茶?不睡觉了?”
“哦,你说这个啊,你放心,这是低咖啡因的茶啦,助消化嘛,不会兴奋的。”
“可——”
男人刚想反驳“低咖啡因不代表没有咖啡因”就被陈佳辰打断,女人已然面露不悦:
“让你喝你就喝,我幸幸苦苦做出来的东西你凭什么嫌弃?难不成我还会害你?就算要害你,我喂你毒药你要拒绝么?”
周从嘉不明白随口问一句怎么就能扯那么远,他也懒再多费口舌,默默低头进食。
看完一份切换另一份文件时,周从嘉瞥见女人一动不动盯着他,心中一阵恐慌。
读不懂陈佳辰的秋水明眸到底传递出怎样的情绪,极其擅长察言观色的男人竟有一瞬间的愣怔。
“你、要不要吃两口?”周从嘉捏着小巧的叉子送至陈佳辰的唇边,女人摇了摇头。
周从嘉寻思是不是自己刚光顾着看文件冷落她了,遂小心翼翼开口道:“怎么了?我一会儿要汇报点事儿,抓紧时间看几页纸。”
“嗯,我知道。你忙你的……”女人柔柔说着,忽而痴痴一笑:“我看我的。”
男人扭过头沉默几秒,沉声说道:“你不要有太大压力……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早该习惯了……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你要相信我……就算有个什么,我也会保你平安的。”
“嗯,我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陈佳辰伸出纤长的食指,轻点着男人的鬓角:“你这里与你妈妈一模一样。”
“是么?”见提到母亲,周从嘉啜饮一口茶水询问道:“她身体怎么样了?最近有联系么,他们还是不愿意过来住?”
女人又摇了摇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明明前段时间宋雅兰突发疾病,周从嘉忙得脱不开身,是她带着女儿赶过去贴身照料至康复的。
陈佳辰打心眼儿里同情身世坎坷的婆婆,完全没想过趁机邀功,反而陷入一种极其纠结的情绪当中。
想来她那位婆婆真是可怜,好不容易熬到儿子出息了,却没机会常伴左右,有时一年到头见不上一面。
不是没安排过周从嘉的父母跟在身边养老,只是他们意思明确:可以小住不可长居,怎么劝都没有用。
有次陈佳辰做主强留他们多待个把月慢慢适应,周永贵转头就冲周从嘉发了一顿脾气,表明去意已决。
老人嘴上说着住不惯,心里怎么想的陈佳辰倒猜了个七七八八:一来自认上不得台面,怕给儿子丢人,更怕被挖出不体面的过去影响周从嘉的仕途;二来远香近臭,认定儿子是入赘的,老俩口更是累赘,惹大小姐心烦指不定怎么甩脸子给儿子,唯恐周从嘉以后日子不好过。
有时看着周从嘉的父母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受宠若惊的样子,女人心中异常难受。陈佳辰总会联想到她那没见过几面的爷爷奶奶,好像他们在方媛媛面前也是这副模样,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唉!”陈佳辰轻叹一口气,低声说道:“你有空还是去看看爸妈吧。”
周从嘉立刻警觉:“怎么,身体状况不好?你上次回来怎么不说!”
“不是那个意思,妈妈身体恢复挺好的,我在医院不给你打了七八个电话你没接嘛,而且我给你发过信息了你也没回。”陈佳辰撅撅嘴,有些委屈。
听她这么一说,周从嘉有印象了,自己当时瞅一眼手机见母亲没事后就放心投入工作了,确实没回复老婆。
他摸摸鼻子,有点子心虚:“这不是你办事我放心么,所以——”
“行了,不用给我戴高帽子,你忙起来没空理我我早就习惯了,我也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陈佳辰懒得听他解释,直接绕回刚才的话题:
“找个时间回去看看吧,或者把他们接来待一段时间,妈妈很想你的。我在医院陪床,她每天晚上都要讲你小时候的事儿。她随身带着你写的字,应该是你第一次学会写妈妈吧,进手术室前,她翻来覆去看好几遍才给我保管。她还交代了一些事,我一直安慰她是小手术、不痛的、很快就好,她还是很不安,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哦对,她说你学会说话第一句叫的不是她,她还哭鼻子了呢。还有呐……”
柔软的女声在耳边娓娓道来,一件件童年趣事如同欢乐的音符,瞬间洒满整个空气。
周从嘉静静地听着,望向台灯的目光格外柔和,几度张开的嘴唇在昏黄光线的烘烤下,最终还是幻化成一声浓重的叹息。
不忍再看多一眼男人满脸的愧疚,陈佳辰垂下眼睫试着劝慰:“自古忠孝难两全,我懂。知道你也不容易,忙起来什么都顾不得,我和孩子都尽量不去打扰你,相信爸妈也是支持你理解你的。这次爸爸感冒卧床妈妈又病得急,联系你联系不上,他没办法才找到我,否则平日里小病小痛他们不愿给你添麻烦的。只是我见他们一天老似一天,与上次比简直……唉!爸整夜整夜地咳,真正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妈术后伤口恢复的不错,可惜伤了元气,精气神大不如前……说这些不是想让你难受,就想让你多陪陪他们,哪怕多打两通电话呢?有句话咋说来着,子欲养而亲不在嘛。”
“亲不待,等待的待,子欲养而亲不待。”
“你——”陈佳辰被噎得差点儿不会说话了,她不想被打断思路,于是深吸一口气勉强说道:“总之,你抽个空回去做做爸妈的思想工作,干脆跟在我们身边算了。哦对还有,等休养一段时间,我再带他们去京市做个全面检查,你要想办法让他们答应,知道了没呀?”
周从嘉揉揉眉心,语气非常不耐烦:“说过多少遍了,我不好脱身,过年那场面你又不是没见到,别吃饱了撑的……为什么家里的事没办法完全交给你,啊?”
突如其来的指责让女人不明所以,她愣愣地辩解道:“老家已经没有人巴结你了呀,从你这儿捞不到好处谁会一直热脸贴冷屁股呢。这次就没人来医院探病,说明你早就没影响力了呀,干嘛要小题大做?”
“呵呵,你以为是谁给你们安排的医生的?你排过队了吗?病房里有其他病人吗?没人探望是因为我交代了要静养。”
周从嘉本能地不爽那句“没影响力”,不过他也只不爽一下下而已。
陈佳辰恍然大悟:“哦!所以你看到我发的信息了是吧?你宁愿直接联系那边,也懒得给我打个电话。”
“我回信息了,你发的我回了知道了……总之,不要扯开话题。我的意思是,这都不是多难的事,为什么办不好?”
“老人不愿意嘛怕添麻烦,我们得先慢慢说服他们呀。”
“你这个思想就是僵化,有时间同他们磨叽,不如你先把医院联系好,等他们休养差不多了,提前一两天通知他们,直接带去检查。你要管家就拿出管家的样子,把我不洗澡你就死活不让上床的咋呼劲儿摆出来啊,只会搁我这儿窝里横。”
一番夹枪带棒,陈佳辰忍不住叫屈:“毕竟是你父母,我怎么好做他们的主!再说,先说服爸妈有什么不对么,难道心不甘情不愿才好吗?”
“我不管谁的爹妈,你既然当这个值,首要任务就是把事情办好。老年人固执,说不通就不说,不要把大量时间浪费在解释上面。他们现在不论年龄还是地位,处于弱势,论理该仰仗我们的。所以你不要在意他们怎么想怎么看,那都不重要,让他们按你的意思走即可。你把握住这一点,别畏畏缩缩搞得像个受气小媳妇儿似的。”
周从嘉的长篇大论说得那叫一个语重心长,可惜女人的耳朵只捕捉到“弱势”、“不要在意”、“都不重要”几个关键字,并火速在脑袋里串出“难怪他那么对我”的结论。
陈佳辰胃里的酸水顺着气管漫过鼻头冲上眼角,她一边竭力抑制泪水,一边心中暗骂:好狠的心,好一个冷心冷面的人!
正欲站起身怒斥男人两句,一个电话横插一脚及时阻止了即将到来的争吵,陈佳辰眼瞅着周从嘉接通后急得满屋子团团转。
从男人点头哈腰的表现、低声下气地检讨,以及手机时不时泄露的噪音,陈佳辰不难判断出周从嘉正在被领导骂,她瞬间就不委屈了。
生活终究还是不容易的吧?平日表面再风光,背后心酸谁又知晓!还好自己不用去职场受闲气,被老公凶两句就凶两句呗。
遂又想到近期读过的史书,昔有王陵周昌频频犯上吕雉也没怎么着,后有骆宾王写文骂武曌反被赏识,陈佳辰心中不免自得起来:同为女流,我比吕后武皇差在哪里?我岂会没有容人的雅量?
等周从嘉挨完训,他反手又连打叁个电话责骂下属。忙完一切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男人就对上了陈佳辰意味深长的目光。
“我……”见老婆并未哭哭啼啼,周从嘉有些惊讶,突然不知该说点儿什么了。
老实说之前确实有些迁怒陈佳辰,只因他近期压力极大,出差回来就没闲过。一听女人又给自己布置任务头都大了,便没控制住教训了她几句。
陈佳辰倒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心平气和地说道:“我想了想你说得对,我既然主内,着实不该再给你添负担。这样吧,我会密切关注爸妈的身体状况,明天我就联系做全检的先排上。查完再把他们接家里小住一段时间,你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劝劝老人家,你看怎么样?”
“行,就按你说的办。”周从嘉径直坐回桌前,翻出几份文件速读一遍,着手编辑短信。
瞅了一眼快凉掉的饼子,陈佳辰翘着兰花指叉起食物就往男人嘴边送。
撇开头躲不过,见女人还往里塞,周从嘉忍无可忍喝止道:“等会儿,等会儿!别打断我思路。”
陈佳辰不敢吱声,马上缩回右手,老老实实静候周从嘉忙完,心里却不停嘀嘀咕咕,埋怨凶什么凶。
终于把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男人熄灭屏幕,手机还没来得及放回桌上呢,一块儿小饼子已经出现在了腮边。
周从嘉都无奈了,叹口气顺从地张开嘴,任由女人一口一口投喂,吞咽完还不忘询问几句:“你委屈什么?脸都皱成包子了。”
“我当然委屈啊!”收到难得的关心,陈佳辰立马打开话匣子,对着男人滔滔不绝:“我最近读了好多好多书呢,都说书生的梦想是红袖添香夜读书。喏,你也算读书人吧,我是红袖,我陪你夜间工作,多有意境啊,结果你不仅不珍惜,还骂我!要不是你不准我在书房点火,我高低给你整个香炉,你要相信我的品味,肯定非常有情趣。而且我们可以一起夜间学习,一起进步呀,你不觉得很浪漫嘛,我看历史上好多才子佳人都是这么干的。哦对我同你讲,你出差的那段时间我读了……”
周从嘉寻了个空档,赶紧打断:“你喂慢点儿,让我歇一下,要噎住了。”
“这不是怕凉了不好吃了嘛,你也太矫情了,大老爷们儿吃东西就该豪迈!”女人嘴上这样说,手里的动作倒是慢了下来。
周从嘉被陈佳辰的歪理逗笑了,忍不住调侃道:“这是佳人会干出的事情吗?哪个佳人不是知书达理温柔贤淑的?哪个佳人喂猪一样使劲儿往人嘴里塞东西,啊?不吃还不高兴。再说古代的才子佳人讲究一个精神交流,来来来你仔细说说这段时间到底学了些什么,别又扯一堆乱七八糟的野史,正经的你是一点儿不往脑子记啊……你委屈,我还委屈呢!”
“你有什么好委屈的!”
“被人当牲口能不委屈?”
“嘿嘿,我才不委屈。我有什么可委屈的,吃得好睡得香,日子好着咧。你知道嘛,你出差的这几天啊,我带小和去吃了……”
见到周从嘉一改往日的严肃同自己调笑,女人心情大好。捂嘴偷笑一阵后,她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分享着生活趣事。
可是说着说着,陈佳辰忽然止住话头,重重地“唉”了一声后,不无失落地感叹道:“我是没什么可委屈的,我只是,只是替你妈妈委屈……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好不容易出人头地了,她却没沾到光。吃也没吃着,住也没住好,就窝在那小山村,儿子孙女不在身边,少多少天伦之乐。上次拿钱给他们,直说生活够好了,没地方花,听得蛮心酸的……她这辈子很苦,老了不说风风光光吧,起码该跟着我们享享福。老两口不愿意添麻烦是一方面,你是不是也……”
欢快的气氛顿时陷入凝滞,周从嘉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艰难地辩解着:“自古忠孝难两全,我……唉。”
望着男人略显痛苦的面容,陈佳辰心中充斥着无限的怜悯与心疼,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周从嘉并非惺惺作态,他确实分身乏术。
婚后没少替周从嘉尽孝,这次她也不是故意要给人添堵,实在因为术后的宋雅兰想儿子想念得紧,眼巴巴的模样着实可怜。
陈佳辰也是个当母亲的,哪里见得这样的场面,当即暗下决心说什么都要劝动周从嘉。同时她又是个当女儿的,再想到自己亦无法常伴父母左右,不免再添一成伤感。
“你也别太难过,我知道你真的太忙了,一门心思全在工作上。你那么有责任心、大局观,本就不该为小家舍大家。你放心!我与爸妈肯定是支持你的,况且我们并不是那种不懂事的人,只是……”
有些话点到为止,女人识趣地拿起茶杯下楼添水。毕竟平心而论,她确实难以苛责对方。
不是没经历过老家的阵仗,以周从嘉的个性,他相当不喜那套攀亲带故的风气,能避则避,故而一年上头难得回一趟村子。
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陈佳辰时常觉得周从嘉这个人奇怪得很:你说他孝顺听话吧,他叁番五次驳回周父周母走后门的请求,害他们在乡亲们面前丢大脸居然毫不在乎;你说他铁面无私吧,他又积极为家乡建设奔走,迎来送往,活络如泥鳅;你说他目下无尘吧,他倒是喜欢提携村子里出挑的后辈,有资源给资源,没资源就谆谆教诲一番;你说他分文不取吧,他又没少笑纳人家村民送的土特产,而且奇怪的是只收土鸡蛋。
不过奇怪归奇怪,陈佳辰还是挺佩服男人总能巧妙地掌握其中的分寸。哪像她,别人一哭穷一卖惨,甭管是真是假,她必定心软得一塌糊涂,好赖也不分了,哭着喊着求周从嘉帮忙,为此她没少被骂糊涂。
当陈佳辰返回书房时,周从嘉仍旧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于幽暗的灯光中蜷缩着身子,投向桌面的目光茫然又放空。
女人见此场景顿时心生怜爱,不由暗自懊恼,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破嘴,人家在外累死累活前途未卜正烦心着呢,自己是哪根筋不对了非挑这个时间节点提什么孝顺不孝顺?
把茶杯放回桌垫上,陈佳辰面对着一动不动的周从嘉有些手足无措,她尽量放慢语速,轻轻说道:“方才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本意也并非阴阳你,就——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考虑问题比较简单嘛,我就想着我们多花点力气,贴身照顾,会不会更好一些呢?就说小和吧,这几年算是回到了我们身边,虽说这里的教育水平肯定比不过爸妈那儿,但你一回家好歹有个盼头嘛。”
“我懂你的意思,等我忙完这段时间再说。”既然提到了女儿,周从嘉免不了骄傲起来:“教育水平那都是虚的,小和聪明好学,什么环境都埋没不了她,又有恒心又有毅力,这点像我。”
陈佳辰瞧着男人得意的神情,掩嘴偷笑:“是是是,还好不像我。孩子什么好的都是遗传你的,什么差的都是我的锅行了吧。这么像还闹着做什么亲子鉴定啊,这明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嘛。”
“我什么时候说要亲子鉴定了,又造谣。”
“好好好,你没说过,这么较真干嘛。”女人喂了周从嘉一口茶水,收起了笑容:“唉,就是苦了孩子,来来回回转学四五次,你换一个地方她跟着换一个地方,也不知道适应不。她说挺好的,我看未必,几乎没听过她有什么玩得好的小伙伴,我有点担心……”
“唔,你这个角度很好。小和的个性确实,嗯,怎么说呢,不是个能容人的。现在有我们罩着,以后出社会可难说了,定是要栽几个大跟头。与谁都合不来,这很不好。”
“对呀,我就是担心这个!不止一次找我告状,当然别个说得蛮委婉了,小和有时候真是太不给人面子了。之前送她去文教授那儿旁听,她没安静一会儿就怼得人下不来台,把组会搅得鸡飞狗跳的!当时你在外地,我没办法,连哄带骗才让小和跟着我去给人道歉。唉,真的是,我这老脸都丢尽了!”
周从嘉嗤笑一声,流露出几分好奇:“她又说什么了,闹这么大?”
“她说人教授观点陈旧,沽名钓誉,还劝在场的博士生硕士生赶紧换另一个老师。天啊,我完全想象不出为什么要这么干,太遭人恨了!还有一次,我带小和去与朋友喝茶,她直接说若涵姐因为人老珠黄老公才出轨的,把若涵气得在店里嚎啕大哭,拉着我诉苦,给我也整得眼泪汪汪的,还有……”
陈佳辰好不容易找到倾诉的机会,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周从嘉由着女人拉自己的手,并未做出任何评价,只是反问道:“那你来说说,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我早说过了你不听呀!”陈佳辰丢开男人的手,柳眉倒竖:“小和一接到身边我就发现了不对劲,那么可爱的小孩邋里邋遢的,一点儿不注意形象,对谁说话都没大没小,足以见爸妈还有老爷子溺爱得多过分。我制定的培养计划给你过目,你忙懒得看说都交给我办。结果呢?孩子一告状你就跑来干涉,不依你还不行!我就纳闷了,学学舞蹈,练练礼仪,怎么不好了?整日在野外干那些危险的事就好了?你知道我每次多么提心吊胆吗!小和要是有个叁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女孩子家家,本来就该照着淑女培养。再说,她总归还是要嫁人的,性格太过强势容易吃亏。小和那么单纯、什么都不懂,现在不把贵气的范儿立起来,以后被什么穷小子什么渣男给忽悠了,那可怎么办啊!”
陈词滥调吵得周从嘉阵阵头疼,再加上两人对孩子教育的分歧由来已久,男人忍不住拿出睥睨一切的眼神,伸出食指轻点着自己的额头嘲讽道:“你脑子里那套陈腐落后的玩意儿别灌输给孩子,真听了你的,小和可就彻底废了。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最愚蠢的。”
难以忍受周从嘉这副居高临下的姿态,陈佳辰来不及等泪水发酵,语气很冲地反击着:“是是是,我头发长见识短,你厉害你倒管管孩子的吃喝拉撒啊?你是不用面对小和弄得大家下不来台的场面,你忙嘛,都我在后面不厌其烦地收拾烂摊子。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子不教、父之过!”
“养不教,父之过。而且这个父也不单指父亲,父母都有责任的。”
“你甩锅是不是?咬文嚼字有意思吗?啊,有意思吗!”
眼见着火又要烧起来了,周从嘉适时打住:“行了,一点小事有什么可激动的,你先冷静下来。对小和的教育呢,大方向还是以她自己的兴趣爱好为主,我们做家长的更多起一个辅助的作用;同时,对于孩子的不良习惯,我们也要坚决予以纠正。再强调一遍,我没有甩锅,我很赞同你提出的部分观点,小和确实应该学一些基本礼仪,不然走出去别人说我们家教不到位。”
“是呀!她在你面前还算乖巧,你不在我是真的管不住她。她与你一样,大道理一堆一堆的,我可说不过她!”
一谈及宝贝女儿,陈佳辰哪还顾得上同男人置气,她满面愁容,忧心忡忡:“你说她这样子,得罪人不自知。以后远走高飞,我们帮不了她,别人看不惯她,给她使绊子,把她往死里整,可如何是好!说起来,小和一直想当科学家呢,哎你说,学术圈子会不会干净一点呀?”
“哪里都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有人的地方,这些都避免不了的。”
“既然都一样,那还不如要小和女承父业,她正好学学怎么同人打交道,你也给她好好铺路嘛。”
周从嘉听闻此言陷入了沉默,沉默越久,陈佳辰的心便悬得越高。她害怕男人只在乎“子承父业”,生不出儿子仿佛一道浸满盐水的鞭痕,刻画着心底最隐秘的恐惧。
“别学我,没必要……真的没必要。”周从嘉的嗓音缓慢而低哑,目光在女人焦急的脸庞上似聚焦似涣散,他喃喃说道:“政治,是最黑暗……最丑陋……最肮脏的。孩子很好,做学问很好。她想干什么就支持她干什么吧,最好一辈子别碰……别沾这些玩意,平平安安没什么不好。”
高悬的心还没落下立马又被揪起,压得陈佳辰快喘不过气来。她不敢问周从嘉何出此言,甚至不敢细想,唯恐自己脆弱的神经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女人深吸几口气,故作轻松地摸摸脸:“是呀,女孩子还是安稳点好,远离那些乌七八糟的。好好读书,生活简单点,快快乐乐怎么不行呢?”
陈佳辰放下手臂,拿起茶杯又喂了男人一口,半含愧疚半带宽慰地笑着:“说起来,是我们对不起小和。虽说爸妈隔代亲,从来没亏待过她,终归还是小小年纪就离开了我们身边。不然我也不会总觉亏欠,心软不敢凶她,害她被我惯的一身毛病……不过呢,现在也为时不晚,等你忙完这段,我就把爸妈接过来,你就可以享享父母亲情,天伦之乐,一家人和和和美美的,不好么?”
说罢陈佳辰伸出食指轻碾着男人嘴角的水渍,她的语气不紧不慢,好像在唠着最无关紧要的家常,可惜周从嘉还是从她浅淡的笑容里,捕捉到好几丝的勉强。
一眼识破陈佳辰的强颜欢笑,周从嘉早该百毒不侵的心脏竟滋生出一股不怎么熟悉的刺痛,沿着喉管上传,扯得太阳穴生疼。
再也无法直视女人那双如泉水般清澈的双眼,那里面饱含了太多太多,他快承受不住了。
不自觉地撇开眼,周从嘉的目光聚焦于一只在台灯下爬行的小飞虫。只见虫儿左转右转,突然振翅冲向滚烫的灯泡,没一会儿,轻盈的尸体又飘回光圈内,完成了一场追寻光明的殉道。
呵,周从嘉心底冷笑一声,自己与这不自量力的小虫有何区别!哦,还是有区别的,虫子形单影只不会连累到任何人,而自己呢?
漫无边际的苦涩浪潮裹挟着尖锐的石块,狠狠砸向男人的心头。聪明如周从嘉,怎么会不知道,这痛苦的名字叫做愧疚呢?
比起父母与女儿,或许眼前这个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女人,才是自己最该说声对不起的:对不起,不该让你担惊受怕、对不起,不该让你憋在家里、对不起,如果当时……
可现在说对不起有用吗?时光不能倒流,即使倒流,周从嘉清楚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早在谈婚论嫁之初,周从嘉就明确向陈佳辰家里表示,人情往来可以,但绝对不可以在他职权范围内谋私,否则齐大非偶,这婚不结也罢。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开口,陈佳辰已率先赌咒发誓,说完还不忘催促众人快答应,这副维护的姿态令当时的周从嘉深受感动。
谁曾想婚后不久,陈佳辰就拜托丈夫进行违规操作,只为一个八杆子打不着边的酒肉朋友。周从嘉顿时有种误上贼船的感觉,当即便驳回了对方的请求,惹得陈佳辰哭好久鼻子。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好几十次,终于在老婆打算与人合伙开公司时,周从嘉感受到了深深的背叛,终于忍无可忍彻底爆发了。他狠狠教训了陈佳辰一顿,甚至闹到外公出面调解,才慢慢打消了女人兴风作浪的念头。
偃旗息鼓后,周从嘉火速给妻子安排了个清闲的岗位。哪知陈佳辰干了不到半年,由于适应不了阿谀奉承的工作氛围,她在周从嘉的不置可否中爽快地辞职走人了。
在家躺了一年多,周从嘉实在看不惯老婆整日无所事事还爱找茬,遂松口同意她去隔壁市创业或者回去接她爹的班,大不了俩人当周末夫妻、候鸟夫妻。
结果陈佳辰思索再叁拒绝了这个提议,她坚信长期分居不可能有好结果,尤其对上升期的男人,严防死守尚且被钻空子,真离了人那还了得?
意志消沉了一段时间,陈佳辰某天忽然开窍了般,不再昏昏沉沉,开始洗手做汤羹,变本加厉地服侍丈夫,时常搞得对方浑身不适,坐立难安。
陈佳辰越是低叁下四,夫妻俩的关系就越是紧张。周从嘉多精明的一个人啊,焉能不知自己老婆在搞些什么,无非是想把他架在火上烤呗。
只可惜周从嘉精力有限,没空与陈佳辰耗下去,很快便坦然接受了现状。再加之心中有气,他甚至反过来打蛇随棍上,开始肆无忌惮地作践对方。
俗话说得好,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这种你来我往的态势随着孩子的出生而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陈周二人回过神时竟惊讶地发现,不知不觉中他们成为了众人口中的模范夫妻。
这次不知何故,俩人居然很有默契地选择维护外人眼中平淡而温馨的家庭关系,他们更不知哪里生出的动力,硬是把这枯燥又乏味的婚姻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起来。
这一过就是几十年。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必然存在着无数个让人想放弃的瞬间,如同周从嘉困惑于陈佳辰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哭泣与崩溃,陈佳辰亦猜不到周从嘉是如何走出每一场令人窒息的绝望。
不过陈佳辰自诩手握一套经营婚姻的独门秘籍,用她自己的话来总结大概就是:婚结得稀里糊涂,娃生得迷迷糊糊,日子糊里糊涂,爱情一塌糊涂……万幸,自己难得糊涂。
不再对双方坚持的意义刨根问底,陈佳辰投身最琐碎的柴米油盐,她渐渐满足于岁月静好,在最平凡的日常中慢慢找寻生活的意义。
如今人到中年,即使再怎么拼命保养,女人的容颜及体态与少女时期仍然差别很大,唯有眼神,倒是一如既往的清澈。
“你怎么了?头又疼了么?”陈佳辰担忧地盯着男人紧锁的眉头,忍不住询问道:“要不要去躺一下?我帮你揉揉?”
周从嘉摆摆手,比起心脏的挤压感,头部的疼痛显得太微不足道了。不知该如何消解这股罕见的不适,他试着在座椅上调整姿势,还是不小心撞上了陈佳辰如水的目光。
不该是这样的!这张脸上呈现的不该是温顺、驯良与忍耐。在周从嘉的记忆中,陈佳辰的脸上总洋溢着骄傲、快乐和满足,那张脸是多么明媚,多么动人,而不是现在这样,这样……
此刻的周从嘉无比厌恶自己那引以为傲的识人术,明明与陈佳辰初识不久,他的心中却早已下了论断:心比天高却碰到棉花也会受伤的娇小姐,注定只能成为一个蹩脚的野心家。
后来的人生轨迹也确如他所预言的那样,陈佳辰闯荡一番终究还是龟缩进童话的城堡,一步步爬上高塔,做回了等待拯救的长发公主。
周从嘉扪心自问,这个结果自然少不了自己的默许与纵容,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犹记得女人兴致勃勃地规划着雄伟的事业蓝图,自己却粗暴打断,厉声叫嚣着;“不要妄想让我做你的保护伞,你也休想从我这里占到一分钱的便宜,人民赋予我的权力不是这样用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犹记得女人一脸错愕,眼神充满了困惑与不解,伟光正的话语没少听,只是从周从嘉嘴里听到,陈佳辰总有种说不出的委屈。
既不愿意分居又没法搞事业,蹩脚的野心家不得不退居幕后,安安分分当起了贤妻良母,彻底沦为了自己的附庸。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周从嘉好像不知道答案陷入迷茫,又好像知道答案却说不出口,绵延的钝痛刺激着他敏感脆弱的神经,心中的百转千回最终化作了一句破碎的呢喃:“如果没有遇见你就好了……哦,不对,如果你从未遇见我,该多好……”
陈佳辰何曾见过周从嘉这副架势,她明明心里慌得不行,却强装镇定拉过男人的手掌细细摩挲,紧接着压低颤抖的嗓音,轻吞慢吐道:“为什么不要遇见呢?相遇难道不美好吗?我知道你怕连累我,舍不得我遭罪,可是我不后悔呀,全部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感受到周从嘉的掌心舒展开来,仿佛他的痛苦全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女人的心也被拧得酸胀不已。
思来想去,陈佳辰握住男人的手腕,再次说出了心底埋藏许久的想法:“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咱们不必有太大的压力,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人生既然不过虚幻,那争权夺利斗来斗去又有什么意义呢?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还不如多陪陪家人。老公,答应我好不好……不管这次能不能平安落地,到此为止好吗?我们离开这里,或者你不愿意离开,没关系的,亦不失作富家翁……好不好?”
听着这些话,周从嘉不禁遍体生寒,瞬间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会被称作孤家寡人。相握的双手明明那么温暖,他却发自内心地感到孤独。
周从嘉垂下眼,女人纤长优美的左手近在咫尺,裸色的杏仁甲圆润饱满,无名指的指甲上点缀着一颗小小的亮钻。
浓烈的孤独感来不及多持续几秒,别的情绪已趁虚而入。周从嘉的头又开始痛了,他的脑海里不停飘荡着一句话:如果当时送她颗钻戒就好了,可惜……
可惜什么,有什么好可惜的?周从嘉感觉有物体在颅内四处冲撞,他不愿再多想,却又无法停止地想了又想。
“看你嘴唇这么干,我去给你倒点白水吧?”陈佳辰抽出手指,端起杯子和盘子向门口走去,嘴里不忘提醒男人:“我的提议你好好考虑下,不用急着答复我,哪天想通了,第一时间告诉我,好不好?”
“等一下。”
“嗯?”
迟迟不见回复,女人回身望去,只见周从嘉坐直了身子正盯着她欲言又止,投来的目光与昏黄的灯光交织在一起,饱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就在陈佳辰准备折回去查看时,周从嘉又缩回椅子里,目光由女人身上抽离,投向了室内唯一的一处光亮:“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等这段时间忙完,等这个坎儿过去,我会向组织汇报的……到时我们把离婚手续办了吧……你应该,应该……”
应该什么呢?周从嘉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理解与认同,理想与梦想,那些虚无缥缈的玩意儿,他早就不在意了。非要说有什么在意的,大概就是希望陈佳辰别再他身上耗着了,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周从嘉已然不在意对方会做何反应,他疲惫不堪地挥挥手,下了逐客令:“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我累了。”
女人果然没有回答他,只余“砰”的一声巨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破裂的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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