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佳婷知道兄妹俩需要沟通,找了个理由回宿舍。
陈初跟在陈最后面,听到他问饿不饿。
虽然她在赛场上没有认真,但也消耗了力气,陈初摸着肚子,嗯了一声。
垂头丧气的,连声音都变得绵软。
陈最顿了顿,侧过脸,不再掩饰关切的情绪,温声道:“想吃什么?”
这个点食堂应该也只剩些残羹冷炙,陈初忽然意识到他们又不需要上课了,干嘛要留在学校里。
“我想…吃炒河粉,还有炸串,还有……”陈初越说声音越低,看着陈最温和的眼眸,她很难做到和之前那样放肆张扬,“你呢?”
“我都可以。”
回来以后,这还是陈初第一次卸下戒备与棱角,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和鼻尖,他心里也涌出酸涩的热意。
大概这就是亲情的共生感。
同样淡漠,不善言辞,走到校门口时,陈最才鼓起勇气伸手摸了下她的头。
和想象之中的一样柔软,发旋翘了起来,顶着他掌心的纹络,倔强得让人心痒,于是忍不住笑。
“干嘛呀!”
陈初以为他是要故意弄乱自己的头发,抬起脸,嗔怪的瞥了一眼。
陈最敛了几分笑意,“看来你确实饿坏了。”
“可不是嘛,不然把你爪子打肿。”
陈初叁两下梳理好头发,将围巾掖好,双手揣在暖和的羊羔绒衣兜里,才长长舒了口热气。
校门口仍有不少学生匆忙的吃着晚饭,还有家长站在围栏处替狼吞虎咽的孩子挡寒风,陈最带着她穿过形形色色的人与小吃摊子,平静的站到马路对面,打算等公交。
香樟树的影子落在站台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不知何时,陈最已经隔着衣袖牵住了她的手,微凉的指尖碰到她手腕上的五色红绳,勾住片刻后,缓缓松开。
“不是说要吃炒河粉吗,怎么又要坐公交?”
明明不远处就是炒粉铺子。
陈初唔了一声,天太冷,她干脆将陈最的手握紧,也塞到了衣兜里。
毛绒绒的布料擦过皮肤,像落在茧里,可以放纵昏昧的界限。
“想吃小时候吃的那种炒粉。”
和大人一起吃过的,在油光光的桌上,听着啤酒瓶碰撞的声音,依偎住父母,眼睛亮亮的期待着那一份色香味俱全的炒粉。
刹车声被拉长,车子颠簸了一下,陈最牵着她的手上车,中途不得不松开,陈初已经清醒过来,找了靠窗的位置,双手抱臂,淡然自若地坐着。
陈最坐在隔壁的位置,看着另一侧的车窗,七点半,本该是晚高峰时刻,但这趟车经过的路线比较落魄,所以没什么乘客。
车流仍是拥挤的,师傅便也不着急,慢吞吞地开着车,夜市街上的灯泡从小巷深处牵到五颜六色的蓬布上,喧闹声笼成一团,肆无忌惮地飘进车厢里。
陈初吸了吸鼻子,感觉更饿了,但还没看到她想到的地方。
陈最则留意着路况,终于从老旧且拥挤的房屋中间瞥见江水的波光。
车子拐了个弯,绕过粗壮的泡桐树进入一段下坡,粼粼的江面直接撞到车窗上,漆黑的水流涌动着,衬得对岸灯火更加飘渺。
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不够繁华。
站台小得快要看不清,司机却准确地停好车,在陈最和陈初下车时,忍不住问,“这里什么时候拆迁啊?”
明明都没多少人住了,却要日复一日的经过,实在枯燥。
陈初摇头,“不知道。”
司机这才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不过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当然不懂,笑笑说了声再见,重新起步。
路上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路灯高高地挂着,什么都照不清楚,江风冷得瘆人,刮碎了树影,一个只能用荒凉来形容的地方。
然而从攀满爬山虎的老楼中间走过去,却别有洞天,冗窄的小巷里塞满了小铺子,烧烤,馄饨,拳头大的生蚝摆在铁盘里等着人品尝。
陈初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炒粉摊子,地盘虽小,老板挥舞锅铲的力度却很豪迈,炒粉混着青翠的菜叶,以及腌制入味的牛肉丝在光晕里翻转几圈后,调味料纷纷下锅,再淋上生抽,看得人食指大动。
他直接放到桌上,看到陈最矜贵的呢子外套时有片刻犹豫,少年白净的面孔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年纪不大,气质却很沉静,会令人想到敬而远之四个字。
陈初却毫不在意,拆了一次性筷子递给他以后,挑起炒河粉直接往嘴里塞,看着像叁天没吃饱饭的样子。
“慢点。”
陈最看着她圆鼓鼓的腮帮子,无奈的笑笑。
老板:“…丫头,要汤吗?”
陈最替她点头,要了碗热乎乎的牛骨汤,还很细心的撒了香菜。
即便是路边摊他也依然吃得慢条斯理,却不会令人感到造作,陈初边吃还边往里面加醋和辣椒油,嘴巴呼噜呼噜,眼睛红得像樱桃。
他们家以前也住在这附近,那时候家里条件很不好,全家人租了栋小楼。
大伯父住在干净敞亮的二楼,陈江钱付得少,住在一楼,左边是楼道口,右边是卫生间,潮湿且逼仄,霉苔都长进了墙里。
陈初和陈最也没有单独的房间,同睡一张折迭床,只和父母拉了道布帘子,就算做孩子的空间了。
陈江忙着赚钱,东奔西跑,邱楠月当时在百货商场里当导购员,早出晚归,每天要站上八九个小时,回来根本没精力做饭,有时下班早便会带两个孩子这地方吃饭。
陈初印象最深的便是这家的炒河粉,因为邱楠月每次都会把肉丝挑出来,只给陈最。
陈最再留给她。
在邱楠月心目中,她甚至不是选项之一。
“咳咳——”
喉咙被呛住,陈最立刻把纸巾递给她,陈初缓了半晌才抬头,泪流满面的看着他。
“你早就知道了。”
陈述的语气,丝毫不给他留迟疑和解释的余地。
是的,他早就知道离婚的真相,七岁那年,他和母亲一起站在门口,听完了那些淫秽的情话,呻吟,以及陈江的隐瞒许久的欲望。
“等她老子同意了,我就有钱了,到时候想怎么搞就怎么搞,用得着看她脸色?”
邱家本就不同意这门婚事,是邱楠月一意孤行要和这个满口承诺的男人在一起,本以为奔赴的是爱情,最后却被推进了泥沼中。
“我…以为你也知道。”
陈最都有些佩服陈江瞒天过海的能力了。
陈初摇头,哽咽道:“他们一直和我说…”妈这个字眼令她如鲠在喉,“是她出轨,还把你带走了。”
后来邱楠月再婚的事情仿佛也应证了这些话,陈初便对这些话感到深信不疑。
今天,真相却全被全盘颠覆,出轨的男人将罪名安到了女人身上,身边人替他将黑历史瞒得滴水不漏,陈家人心安理得的接受着外界的同情。
毕竟他只是犯了每个男人都可能犯的小错而已。
陈初想,奶奶他们之所以不告诉她全部的事实,反而让她去憎恨邱楠月,也是怕她长大了以后会一走了之,到时候陈江妻离子散,多么得不偿失。
原来这么多年,她的怨怼,憎恶都指错了方向,邱楠月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被她迁怒的陈最就更无辜了,毕竟他那时候还小,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跟个傻子一样……”
陈初捂住眼睛,眼泪从指缝里冒出来,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得要命。
老板看她哭成这样,很是惶恐,“那个……丫头,是这炒河粉有问题吗?”
“不好意思。”
陈最替她擦干净眼泪和脸,和老板道歉以后又买了罐热牛奶,带着陈初往僻静的江边走去。
她被他牵着手,却又不想靠太近,显得太亲昵。
她一贯不喜欢向人袒露情绪,这么多年来也很少真正崩溃过,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能别别扭扭的跟在他旁边,眼泪全都默默地擦了袖子上。
江边冷得呵气成雾,年久失修的围栏把冷风刮分成一道道寒流,扑到人脸上,比刀子还锋利。
长椅不远处就是宽阔的江面,黑色水波,泛着灯光的浪花,映入兄妹俩的眼底,真正的暗潮涌动。
眼泪干了,留下痕迹挂在脸上,陈初擦了几下,痛得抽了口凉气。
陈最要给她擦,被避开了手。
“你不要看……”
她不想被陈最看到这么狼狈的一面,也不想示弱。
陈最根本不理陈初的言不由衷,双手直接捧住她的脸,柔软的腮帮子被捏成一团。
拿过热牛奶的手很温暖,指腹轻柔地擦过陈初眼下干涸的泪痕。
他靠近她,少女的吐息变成了薄薄的雾气,陈最的眼眸也变得朦胧,深深的望过去。
陈初猜想他此刻的神情也许叫做心疼与宠溺。
她忍不住眨了下眼,睫毛掠过陈最修长的指节,像短暂停留的蝴蝶。
“对不起。”
陈最先道歉。
“你……你和我道歉干嘛?”
陈初本想说的话被他忽如其来的道歉给堵住,她沉吟半晌后,推开陈最,“你先别道歉,今天你只要当个树洞听我说话就好了。”
“好。”
陈最捂住嘴巴,眼睛直直的盯着她。
“也不用完全不张嘴,你可以……嗯,适当的附和我几句。”
要求真多,陈最扬了下眉梢,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我以前,不对,一直到现在,我都挺讨厌你的。”陈初毫不避讳的说出实话。
闻言,陈最的眸光顿了顿,但心里苦再也只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因为我嫉妒你,凭什么一个爸妈生的,你可以过得那么好,你可以那么聪明,美好,光明磊落…“陈初琢磨了一下,感觉夸得有点多了,容易显出她的自卑,于是摆摆手,“你挺阴暗的,但就是过得比我好,比大多数人都好,不愁吃穿,不用察言观色,不用迎合别人,天天摆张冷脸也会有人笑眯眯的凑过来。”
陈初自嘲的笑了一声,“长这么大以来,爷爷从来没问过我早饭吃不吃得饱,更别提非要给我塞早饭,前年我右手骨折,缝了四针,奶奶也就炖了两天汤,可你只是崴脚而已,她忙前忙后快两周,变着花样的做菜。”
“骨折?”
陈初从没说过,陈最想看下伤痕,但冬衣太厚,最终也只能叹气,轻声问:“现在好了吧?”
“当然好了,我才没你那么娇气。”陈初有点骄傲,又略鄙视的白了他一眼。
“……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如果早知道有这段渊源,他肯定不会轻易任性。
陈最埋下头,觉得很愧疚,自从那次吵架以后,他一直觉得是自己在配合陈初的小脾气,但是靠得越近,他越发现,分明是自己离不开陈初。
只要是与陈初有关的事物,他全都趋之若鹜,甘之若饴。
“你先别道歉,听我说完。”
也许是吹了冷风,她的嗓音也有些干哑,看向他的目光比冬夜更清澈。
“爷爷奶奶重男轻女我可以理解,离婚的时候爸妈都不想要我,我当时很不理解,既然重男轻女又为什么要生下我呢,有你不就够了吗?”
也许只有邱楠月才能解答她这个问题。
“但现在想通了,不是都说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吗,你是,我不是,所以你被喜欢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我…….”陈初指着自己,“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不是……”
陈最想安慰她,却找不出理由,如同陈初所说,他一直是受益者,连道歉都显得像在同情。
“我还记得小的时候,有次周末,我们俩跟着爸一起守药店,结果他去打麻将了,店里就剩我们俩了,她来接你,说要去外公家。”
陈最顺着她说的话想了一下,记起这件事,那次外公过五十岁生日,点名要见她,母亲便带他回邱家贺喜。
“当时我也很想去,还拉着她的裙子耍赖,结果被瞪了一眼。”
邱楠月对她从来不假辞色,有时甚至比隔壁的阿姨还冷漠。
“结果你们走了以后,爸也没回来,我一个人待在药店里,爷爷奶奶以为我跟着你们走了,就也没来找我,很晚很晚了,他们才终于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在店里。”
陈初本想用轻描淡写的口吻来描述这件事,想证明自己不在意了,都过去了,可越来越酸的鼻腔骗不了自己,她用力咬住下唇,将眼泪憋回去,“可能是觉得亏欠了我,那天爸和奶奶给我买了很多零食。”
陈最伸手,想要替她擦眼泪,却觉得不够资格,停顿半晌,只能继续沉默。
“然后我把最贵的零食都存了起来,想等你回来再吃。”
虽然那时还很年幼,但她能分辨出谁是真心对她好,陈最于她而言就是动画片里的英雄,替她解决了许多烦恼。
“结果你回来给我带的那些零食,一看就很贵,我舍不得的,很珍惜的,献宝一样递给你,结果和你的相比,都是些廉价得不值一提的东西。父母夹菜的时候不会考虑到我,有好东西的时候也不会留给我,就连离婚的时候也没人想要我,陈最……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我也想被人喜欢,被照顾,被爱,我也想啊……”
这些挫败,伤痛,自卑,和阴郁的情绪就像乌云,泥土,废水一样,一层一层裹住她,又深又沉,无法挣脱。
现在当着陈最的面,用力的将这颗脏兮兮,皱巴巴,伤痕累累的心脏挖了出来。
血淌成了泪。
“哥,我到底哪儿错了,既然都不想要我,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啊?”
陈最看着她汹涌而下的泪水,想要伸手替她擦干净,手指碰到眼泪的瞬间,甚至觉得比岩浆更滚烫。
他的心都快被烧成灰烬了。
“我以前真的很想你,很想你,不止一次幻想你回来,或者带我走,可是你从来没回来过,连你都不要我了!”
陈初忽然用力推开陈最。
他差点从长椅上摔下去,却顺势握住她手腕,猛地将人扣入怀中,陈初越想挣脱,他抱得越紧,将她的眼泪,断断续续的哭声全都抱进怀里。
舍不得用力,不得不用力,既克制又凶猛,手背上忍出一道道青筋。
陈初挣不开,也就妥协了,而且她其实真的很想要一个抱抱,像被夸奖,想得到温暖的感情。
洗衣粉的香气钻入鼻腔,明明是同款,但陈最身上的似乎就是比她好闻很多,清清淡淡,和他本人一样,在这静谧的时刻,这味道令她觉得很安心。
双手自然而然地攀住了他后背,越动容哭得越凶猛,换气时都会噎住,陈最毫不介意她这蠢笨,脆弱的模样,照单全收,一遍一遍抚摸她后背。
迟来的谈心与拥抱,化解了兄妹间沉积已久的隔阂。
哭完这一场之后,回家路上,陈初很慷慨的说,“我原谅你了。”
陈最点头,“谢谢。”
他答应得爽快,她忽然又觉得不划算,于是提要求,“既然你也觉得对不起我,那这样,以后家务活全都归你,没意见吧。”
“……好像你本来也没干多少吧。”
有时让她去丢个垃圾能嘀咕大半天。
“你这什么表情!”
陈初哼了一声,“就知道你没诚意,这么点小事都不能答应。”
她随手脱掉外套,呈大字型躺在沙发上,看到陈最平淡的表情以后,还很挑衅的滚了两圈,把抱枕弄得乱糟糟的。
“幼稚。”
该说的说了,该哄的也哄了,陈初属于典型的“不打自招”顺着她反而没意思,炸毛的样子更可爱。
所以陈最直接回了卧室。
陈初看着他紧闭的房门,磨磨牙,“冷血动物!”
亲人之间的煽情与浪漫大多持续不了多久,尤其是陈初仗着陈最对她的愧疚心,越来越作威作福,把他当成家里的小男仆,各种颐指气使,安排任务。
赵佳婷得知这件事以后,很是心疼陈最。
“怎么这么倒霉,遇到你这么能闹腾的妹妹。”
“我哪儿闹腾了,这都他欠我的!”陈初义正严辞。
“行行行,您总是有道理的!”赵佳婷想起要说的正事,瞬间变得容光焕发,“粗粗妹,我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陈初微微眯起眼,思忖片刻后,“坏消息。”
“ok,我先说好消息!”赵佳婷根本不在意她的选择。
陈初转了转笔,视线飘远,落到走廊上,渐渐定格在两个人影上。
曾越玥和宋翡。
这本不是什么奇怪的场景的,奇怪的是,宋翡似乎非常依赖曾越玥,平时对别人要么冷着脸,要么笑得很官方,可是却一次次牵住曾越玥的手撒娇。
她俩居然很投缘吗?
陈初觉得不可思议。
“嘿!”
赵佳婷打断她的思绪,“听我说,好消息就是——谭梦如倒霉了!”
她和男朋友去旅馆开房的照片被人偷拍了放到了校园墙,又掀起了一场风波。
“啊,谁这么无聊啊。”
“不管是谁,你不觉得很解气吗,她刚揍完你没多久就倒霉了,这可不就是报应吗!”
赵佳婷越说越觉得解气。
陈初的神情却没那么松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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