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死亡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所以人生才将这份痛苦拉成一辈子那么长来减轻负担。
是以,当易晚看着王思东高举的手臂时,觉得分外难熬。
仿佛一帧帧慢动作,时间无限压缩,又无限抻展。明明就是半秒钟的事情,却仿佛过去沧海桑田的半个世纪。
她甚至觉得不如这扳手还是快点砸到自己脑袋上吧。
就这样看着等,太折磨了。
王思东开始动了,她决定闭上眼睛。
却没等来想象中的当头一击。
反倒是一声巨响,王思东突然朝另一边飞了出去。
易晚诧异睁眼,吃力循声扭头看,一个高大矫健的身影正把小舅摁在地上一拳一拳地揍。
短短的平头,练家子的出拳动作。
易晚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是阿彪。
下一刻,宋景年的脸出现在视野里。
是宋景年吗……?易晚突然有些不认识这个人,眯着眼觑他。
景年哥哥……居然会流眼泪?
宋景年跪在她身边,拿惯了精密零件的手抖得像过筛,想碰又怕弄疼她。向来冷峻凉薄的眉眼此刻被热泪沾湿,张口还在说狠话,尾音却带上泣声。
“你可真能跑……跑得我都找不到你,你可真行……”
他一听阿彪说就立刻扔下了蜜蜜的事情,火速打开定位系统寻找她的身影,但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地图上始终搜寻不到代表她位置的小红点。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打她的电话,机械音甜美而冰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蜜蜜的冷气将地下室变成一座冰窖,宋景年和阿彪被抽走了所有的热量,僵硬得动弹不得。
她在哪?
他们瞎忙活了一通,毫无进展。大脑一片真空,就快缺氧时,黑白的屏幕上,冷不丁闪出一抹血色。
她的发信器,有信号了!
若要解释,那就是她从工具间里出来的时候。
之后她在王思东手下的每一次奋力抗争,看似微弱,其实都在为救援争取时间,所以阿彪才来得及赶上最后的致命时刻。
王思东没听见来人的声音,可能就是因为她打中了他的耳朵。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易晚吃力呼吸着,望着茫茫的夜空,有些感慨。
转眼看见宋景年一脸她从未见过的无措,她咽了口血沫,沙哑道:“你也真行,你可以来得再晚一点。”
宋景年想都不敢想要是再晚一秒她会怎样,顾不得维持什么高冷姿态,伏下身来用额头抵着他失而复得的易晚晚。“别说了……别说了……哪里受了伤?疼吗?严重吗?能动吗?”
什么人呐,一边叫她别说话,一边拼命问问题。
其实她除了后背上腰上疼得厉害,其他地方除了没力气,感觉还行。只是脸肿得老高,下巴上一条破口,嘴角下颌布满血痕,看着十分可怕罢了。
旁边的王思东被海扁得嗷嗷乱叫,易晚听着,脑子都被吵得嗡嗡响,说话声音更小了:“从后面被他用扳手打过踢过,别的不碍事。”
不碍事?你管这叫不碍事?
阿彪眼底一寒,转手化用了一个擒拿的姿势,用膝盖顶死了王思东的脊椎,抓住他的头发,将人狠狠地向后一折,任由他发出杀猪一般的哀嚎。
“啊啊啊啊啊痛!我错了!饶命!饶命啊!我要死了啊啊啊啊!!!”
不,这怎么够,这点小痛,怎么比得上你带给她的伤害。
宋景年阴狠地回头看了一眼阿彪,阿彪即刻会意,又摁着王思东的后脑勺用力地往地上一砸,让他的下巴也尝尝这大地的味道。
“嗙”的一声巨响,王思东这回叫不出声了,一个劲埋头猛咳——被自己满嘴的血呛到了。
阿彪正准备再来上几次,易晚却皱着眉制止了:“停下。”
宋景年又把头转回来,“做什么,难不成你还要当圣母?”别说笑话了,若全部让他决定,他甚至想在这里把他阉……
易晚摆手,示意宋景年把自己侧着抱起来,腰实在是使不上力气。
她被搀扶着,走到王思东面前。
一张埋汰的,丑陋的,五颜六色的脸。
噩梦的脸。
新仇旧恨一起算,易晚当然也很想就在这里把他撕了。反正,在场的几个都不是什么走正经路数的人。
但这次不一样。
人生会有一些不虞之祸,有时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但也有一些时刻,放在天平上的抉择虽然困难,但可以由我们自己决定。
现在就是一个那样关键的时刻。
易晚居高临下地看着王思东,也是在看着妈妈,看着过去的自己。
这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而她还有那么多的时日,来回味自己的决定。所以——
她不要什么私刑。
她不要一时被愤怒蒙蔽理智,然后在日后想起这件事的时,感到理不直气不壮。
她不要自己的这一生里,留下这种遗憾。
她要堂堂正正地,用正义的武器裁决她的一生之敌。
她要这样一直看着他,记住这张脸现在的样子。
她要得到内心的幸福和安宁。
她会得到,幸福和安宁。
灯光稀缺的地方,星星就特别的亮。
远处传来真正的警笛声,清晰,响亮,铿锵有力。
宋景年的怀抱一如既往,坚硬又温暖。
这是易晚晕过去前,看到,听到,触碰到的东西。
每样都让她安心。
醒过来的时候,冰冷的触感让易晚打了个寒颤。她迷蒙着眼去瞅,看见雪白的墙上挂着透明的吊瓶,透明的输液管又连着她雪白的手背。
好大的针头!她看得害怕又鼻酸,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脆弱,就委屈地哼哼哭起来。
细小的嘤咛声一响起,突然四面八方就有好几个身影一起动起来,全部扑到她床前。
易晚:……
好多人啊。
盛之旭凑得最近,抬手就去给她擦泪:“呜呜别哭,没事了没事了……”
旁边的林青杭一把给他薅开。“她脸上有伤!你脏手怎么能碰!”
哦,是哦……易晚才想起来自己摔在地上时的惨状,怪不得觉得脸上厚厚的,大概是缠了纱布。
环顾现场这么多熟悉的脸,她这个时候又窘迫起来,不好意思哭了。“你们……怎么都在啊……”
难道只有她一个人觉得十分尴尬吗?
文弈刚从外面打了热水走进来,他挤近她的床头,灌了一个热水袋塞到她因为吊水而发冷的手臂下,神情专注得仿佛这里没有别人。
在后面一些的地方站着周天许,双眼通红,卷发散乱,用力地看着她手背上的留置针头,回避了她的眼神。
最后得不到答案的易晚只好去看床尾的宋景年,听见他怪里怪气地说:“哈?我不知道哦,原来晚晚认识这么多人呢?”
阿彪是坐得最远的那一个,神色黯淡,也不开腔,不知道在想什么。
易晚:……
这是什么史诗级规模的火葬场吗?
万幸的是,医生这个时候走进病房,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他推了推眼镜,打量这一屋子人,开口问道:
“你们……都是家属吗?”
易晚内心默默哀嚎:医生不是来打破僵局的,他是来雪上加霜的。
周天许方才不说话,现在却瞬间抬头抢发言:“我是她男朋友。”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扭曲起来:你是个鬼。
但没有一个人出声。
过了一会儿,文弈开口:“我是她的辅导员老师。”
宋景年紧跟其后说:“我是她的老板。”
随后这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开始对视。
林青杭还是那么平淡:“我是她同班同学。”
就连阿彪这时候也不愿沉默了:“我是她保镖。”
盛之旭左看看,右看看,悲愤至极:“我是她的狗!!!!!!!”
目瞪口呆的医生:……
目瞪口呆的易晚:……
真是大开眼界,见所未见啊。
“脊柱根据CT检查没有明显的骨折;下巴缝了两针,幸好没有混进太多砂石,也打过了破伤风;其他都是挫伤,没有什么大问题。”医生最后也不知道跟谁解释情况,干脆一起说了。“吊水是怕她感染,吊完这瓶就可以了,接下来卧床休息,两个星期回来拆线。”
一屋子男人各自动起来,有的去追问医生,有的去看她点滴的进度,有的掏出电话来安排事情。
易晚有些愣怔地看着他们,脑子还是有点晕,清了清嗓子:“那个……”
十几只眼睛又齐刷刷地盯着她,让她口齿又开始不太利索:“我怎么来到医院……他后来怎么样了?”
她问的是王思东。
一些沉默的眼神交换后,还是宋景年发言:“送进去了。”他侧眸扫了一眼周天许,嘴角往下撇了撇。“短时间里出不来的。”
之前就猜到他家里不一般,呵,没想到居然能跟公安高层搭上关系。早知道,当初这小公子来蜜蜜的时候就……
周天许在易晚的手边单膝跪下来,用口型说着对不起。
是,他家里有关系,能让警察更快地出警,能让那人渣蹲局子蹲得更久,能及时送她来私立医院的VIP病房……但那又怎样,是他的失误,才让她经历这些痛苦。
他跟在警车后面赶到现场的时候,正巧看见她遍体鳞伤不省人事,那一刹那,他转头就想去暴打已经被戴上手铐的王思东,还是被警察拦下来的。
呆呆站在一边,手机被文弈打爆,他都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的情况。天之骄子此刻体会到的自己的无能,比之前数次加起来都严重。最后只能给文弈报出医院的地址,一个字都多说不了。
林青杭和盛之旭很快也前后脚赶到附近,追着混乱找到现场,毕竟是年轻单纯一点,没什么别的主意。但有一点,就是一定要跟着她,便稀里糊涂一堆人一起到了医院。
好一个混乱的夜晚。
易晚听完,疲惫不堪地摇摇头,抬手无力地戳了下周天许的脑袋。
“都别杵在这里了,回去吧。”
没有一个人肯动。
她提高了音量:“医生说我没什么了!”
还是个个纹丝不动。
行,非要看她生气是吗。“再不滚的我就永远不理他。”
阿彪第一个站起来麻溜地滚了。
宋景年把手揣在口袋里,酸不拉唧地阴阳怪气:“我看你怕是理不过来才这样说的吧……”
周天许“呼”地站起来:“我觉得我跟你可能有话可以谈。”
宋景年打量他半晌,冷笑一声转身走了。周天许随即跟上,两人消失在病房外。
文弈一直在盯着林青杭看,“快门禁了吧?”
林青杭当然知道,但他舍不得走。不过……扫了一眼一直在旁边嘀咕“我不我不我不走嘛”的盛之旭,他决定表现得成熟一点。
盛之旭“啪”地拍开林青杭的手,还在往易晚没打针的那边手臂上蹭。
见学霸拽不动黏人小狗,易晚道:“别不高兴了,”她知道他在别扭什么,“多亏了你和青杭,他才没有伤到我妈。今天先回去吧,乖啦。”
盛之旭这才很乖地走了。
最后剩下文弈一个人,“我留下来照顾你吧?”他试了试她手臂有没有暖起来,又去调空调的度数。
易晚摇了摇头,“让你担心了,但我想一个人待着。”
“我想试试,从现在开始,身边没有一个人的时候,能不能安睡。”
文弈在她额前留下一个颤抖的亲吻。
能的,我的公主。
今日一去,再无梦魇。
从此都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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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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