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隆苦笑着擦掉自己的眼泪,合上了那双这些天布满血丝的眼,在心里痛骂老天不公。
兵士惊讶到有些慌张的声音从远及近传来:“阿鲁特、副、副将!报——富察四夫人现在到了城门外,是否迎进?”
卜隆猛地张开眼,瞪大眼看过去:“你说什么?没搞错吧?”
兵士也十分困惑,但还是摇了摇头:“守城士兵先发现的,让我来向您问一声……”
卜隆怒斥:“还不赶紧放进来!难不成你还敢把她拦下?!”
他死死望着城门通向知府衙门的方向,直到马车驶来,后面跟着三十多个府兵飞快过来。马车停下,夫人从上面跳了下来,快步向他走来,风尘仆仆,披风的后摆因为步伐急促在空气里曳过一道弧线。
卜隆又红了眼,上前:“夫人!”
喊出这两个字,他感觉自己喉咙哽咽了,那种彷徨和无助仿佛找到了可以求助的人。他激动到热泪盈眶,心里为衙门里躺着的大人高兴。
夫人竟然为了大人亲自南下了。他无从想象几乎一辈子没离开过京城的、身为贵女长大的夫人一路如何颠簸仓促,才会显现出现在这副从未出现过的憔悴模样,但卜隆知道,大人心里最依靠和信赖的人来了,他不需要那么着急地回京了。
时春看着他:“带我去见他。”
看到只有卜隆在这里接她,时春心里就一沉。傅恒的病看来当真已经严重到了无法行动的地步,可他身体曾经那么好,就算重伤濒死还能爬上马背忍受马匹的颠簸。
她快步走进知府衙门,没有理会迎上来的其他人,当先踏进了傅恒休息的房间。
床上的人半闭着眼,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听到脚步声,不过微微动了动睫毛,却像是耗费了许多力气一样,不愿意睁眼转头看一眼。
时春捂住了嘴,迈步走到他床边,伸出手覆在他额头上。
烫手的高温。
卜隆在她身后说道:“缅甸边陲的大夫们都说这病目前无解,想要扛过去,只能凭人的身体素质。现下大人已经断断续续发了十几天的高热,有时候温度会降些,有时候又升高,一直不好。如果烧能退,再处理好伤口不感染,病自然会好转。只是这烧,太难退了,奴才已经试过好多种办法,都没能起到太大成效。”
更何况,武将的身体素质本来就比常人强得多,然而染病去世的那些将军,大多数都是高烧不退体质虚弱过甚后去了的。
时春手指颤了颤,停在空气里。傅恒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在这时抬起了眼。
四目相对,他颜色浅淡的眼瞳被烧得通红,而她眼里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半生夫妻,他们从未这般相对无言过。
“你怎么来了?胡闹。”傅恒嘶哑地对她说。
时春坐在卜隆为她搬来的椅子上,看着他,露出一个笑。
“我就胡闹这一次,你都不允许吗?”
傅恒嗤笑了一下,闭了闭眼,眼角湿润。
“傻子,这是传染病,连我们那么多将士都打倒了。你这时候来,是在送死吗?”
时春:“你染疾是因为缅甸气候恶劣,可这里气候已经干燥,传染源断了,军队里没有再出现更多的患病士兵。更何况,我能照顾好自己。你别这么小看我。”
见傅恒还要再说话,她开口把他的话茬堵住:“都病成这样了,就少说几句行不行?横竖我都来了,你还能赶我走不成?三军因为主帅在这里耽误时间,你愿意?我既然来照顾你,你就放心让卜隆领军班师,别**现在操不了的心,给我好好在虎踞关养病。多大年纪的人了,还是五个孩子的阿玛,你怎么连福康安都不如了,好歹他还从不逞强呢。”
她厉害起来,是真的能唬住好些人的,更何况卜隆本就不赞同傅恒强行回京。如今既然有人照顾他,皇帝回京也派人下令不许傅恒逞强,那卜隆先带健康的士兵回京,也说得过去。
横竖傅恒如今病中虚弱,也没办法跟他们两个抗争,卜隆又是现在军中剩下的军衔最高的人,这决定就这么定下了。
大军很快拔营,清点完毕后身体健康的士兵分拨回京,留下染病的在城中医治。时春留在虎踞关照料傅恒,同时自己每天也在喝一些对身体好的药物,以求把自己身体养得结实些,不要为此病倒。
起先几天,傅恒虽然虚弱,但好歹还能和她聊天说话。他说起已经去世的其他同僚,阿桂和阿里衮同为副将,两人已经殉国。傅恒说当初阿里衮症状本来不算太重,但染病后傅恒勒令他中途休息治疗,他不从,最后病情恶化,死在了最前线。
时春想起那年山西太原的那位钮钴禄家的公子,不免感到一些伤怀。他与傅恒彼此互为敌友,又在无数个战场上并肩作战,却最终死在了异国的战场上,没有撑到最后。
她还记得他亲自来向她道歉,低头唤她一声“少夫人”,许多年过去了,他们都为人父母,没想到最后命运弄人,那么优秀的一位满洲男儿死在了沙场。
感伤过后,就是心头涌上更多的担忧。时春摸了摸傅恒的额头,依旧很热,但比昨天降了许多。
到晚上的时候,傅恒却突然烧得昏迷过去,意识全无,无论时春怎么唤他都没有反应。时春手都在抖,不停地拧着冷水毛巾为他替换,府里彻夜灯火通明,下人们端着药进进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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