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四郎神不守舍地喝光了整杯蜜水,下定决心般,终于开口了。
“殿下要问什么,”他哑声说,“罪臣言无不尽。”
他一开口,姜鸾惋惜地扼腕,“怎的连声音都哑了。从前的嗓音多好听。”
卢四郎带着三分羞愧,七分气恼,偏要昂起头说话,
“回殿下的话,路上受了风寒哑的嗓,休养几天自然能好转。晒黑的肤色养一养也能恢复白皙。殿下现在看罪臣磕碜,过半个月再召来看一看!”
他一抬头,那张新鲜的小黑脸就在光线下显露得清清楚楚。姜鸾忍着笑安抚他,“别恼别恼,没说你不好看了。事态紧急,本宫等不了半个月。”
她想了想,问卢四郎,“他们偷走你的那个月里,对你说了些什么?最关心的是什么事? ”
“他们问罪臣……记不记得卢氏的资产。大约估出多少数目。罪臣跟他们说,我出仕不久,并不清楚族中具体产业。他们又问,裴中书抄家抄出了十二万两金,你觉得数目如何?”
姜鸾听到了最后那句,喝蜜水的动作停下了。
在她专注的视线里,卢四郎继续回忆道,“罪臣对他们说,肯定不止这个数。”
“他们叫罪臣大致估算一下,罪臣就估算了知道的几处京畿产业,城里的宅子,城外的庄子,园林,田亩,马场,大概折算一下,已经是两倍之数。”
“他们很满意,跟罪臣说,以后如果有人问起类似的问题,叫罪臣就如此回答。”
姜鸾听得也很满意。
“你如实回答本宫的问话很好。这个月在外过得辛苦,这几天就歇在东宫里,把身子养一养。”
她对着那张俊俏的小黑脸摇了摇头,“把肤色养白些吧。黑成这样,跟点点都不像了。”
卢四郎很明显不想在和点点相提并论,咬着唇,不安地问,“殿下,罪臣,罪臣能否……”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姜鸾抬手挡住他下面欲言又止的半截话,“你歇一歇,等把你劫走的那批人马铲除干净了,我再来看你。你想堂堂正正地做回卢凤宜,想一想,你除了吵嘴厉害,还有什么本领,能为我所用。”
卢四郎被带下去休息了。
谢澜从六扇云母大屏风后转出来,注视着卢四郎离去的背影。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暗中动作的那批人,果然意在裴中书。他们想以贪墨罪定裴中书的罪。”
姜鸾盘膝坐在罗汉床上,喝着蜜水琢磨着,感觉不太对,“但裴中书去年底曾经跟我说过,坐在他如今的高位上,贪墨国库的罪名不够大,扳不倒他。”
谢澜缓步走到姜鸾对面,卢四郎刚才坐着的锦席旁边,端正笔直地跪坐,正色进言。
“那是因为,裴中书只对殿下说了一半的实话。还有更重要的一半,裴中书藏着未说。”
姜鸾果然应声抬头,露出了感兴趣的催促眼神。
谢澜便在那道明亮而专注的催促眼神里,毫无保留地往下说。
“裴中书如今的高位,区区贪墨的罪名,自然是扳不倒他的。但以贪墨的罪名指认他,也并不是想要扳倒他,只是开始查办裴中书的一个藉口而已。”
“臣曾和殿下说过,读史,可以知兴替。历朝历代,所有倒下的高官权臣,一开始被追索的罪名,通常都是无足轻重的小罪。但只要开始查办,就有藉口可以光明正大地提审他周围的人,严刑逼供,撬开他周围人的嘴,逼出供状。”
“坐到高位的人,手里没一个干净的。多多少少都会犯事。之前位子坐得稳固时,自然有众多的忠心下属仆从拱卫在侧,替他担下许多阴私事。只要手中权柄不倒,高位不塌,权臣身边的下属仆从也都是安全的。”
“但只要开始查办他,让他身边的人看到,赫赫权柄有倒塌的可能,就会有人怕了。原本一个字也不会吐露的秘密,为了免死,会争相恐后的吐露出来。哪怕真正的忠心属下不愿吐露,也有大把的人以各种酷刑逼着他们吐露。正所谓墙倒众人推。一开始的那个小罪名只是个引子,引出后面的供状,才是要真正定下的大罪,死罪。”
说到这里,谢澜总结道,“这也臣之前所说过的那句,千里长堤,溃于蚁穴。殿下。”
姜鸾听着听着,陷入了深思。 “学到了。”
她叹了口气,“真脏啊。”
她抬起视线,若有所思地望着卢四郎离开的那个方向。
“所以从一开始,以一窖子金的大价钱,换下卢四郎这个卢氏嫡系的活口。就有人打算用这么脏的手段对付裴中书了吗?”
“那也是因为裴中书手里不干净。”谢澜的神色露出一丝极浅淡的讥诮。
他冷冽地说,“裴中书六月里查抄卢氏家产,吞下的数目,或许比上缴国库的还要多。”
姜鸾一摆手,阻止了他要继续说的话。
“查抄卢家的事,他手里是不干净。但他心里是干净的。裴中书牢牢攥在手里的钱去了哪里,我大概知道。今日跟你当面说过了,以后你不要再用这件事攻讦他。”
谢澜默然片刻,应下,“臣谨遵殿下吩咐。”
上次两人在六部值房低声商量时门没关好,不知漏了哪几句被门外的裴显听见,他说了几句不冷不热的话就起身走了。
二月里寒风料峭的,姜鸾今天特意嘱咐把正殿的门大开着,表示里头没说什么不能听的私密事,外头的人也别听壁角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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