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了极长的书信阐明京城局势,安抚河东的族人。
但身边无人能安抚他动荡的内心。
京城皇宫的秋天景致极美,枫叶火红,银杏明黄,庭院萧瑟落叶也值得一观,他便偶尔驻足看几眼。
京城朝廷的战场,和河东边境的战场大不相同。
官场沉浮,见惯风浪,惊心动魄的一夜剧变过后,周围所有人都如他这样,不管心里如何动荡,表面波澜不惊。微笑平和的寒暄下,潜藏了千尺巨浪。
他五月里征讨兵饷,掌管着户部钱袋子的李相屡次推脱,他派兵围了李相府,把李相拖去户部衙门,强征走了三万两银,两人当众撕破了脸。
不过短短三五个月,李相和他在政事堂里每日碰面时,就能够镇定地手捋短髯,一脸平和地和他谈笑风生了。
裴显淡淡地想,如果他出了事,赫赫权柄倒塌了台,每日和他谈笑风生的李相,不知道会不会头一个冲过来往他身上砸石头。
或许第一个还轮不到李相。自从他抄了卢氏的家,京城多的是把他恨到了骨子里,要把他裴氏连根拔起的世家大族。
但只要他手里有权有兵,他的兵马元帅府赫赫不倒,他还在政事堂里端坐,那些黑暗里潜伏的嗜血豺狼便只能一辈子远远地在暗处盯着,等着。
他望着庭院里被寒风吹得满地翻滚的枯枝落叶看,不知怎么得,却想起来早上哒哒哒踩着羊皮小靴出去的皇太女殿下,姜鸾。
还有她意外听到了背后闲谈,毫不顾忌,高声应的那句,“听到了!”
京城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如此不给政事堂面子。出人意料之余,想起当时政事堂里鸦雀无声的尴尬局面,又让人忍俊不禁。
他京城里这位按头认下的甥女,倒是个脾性与众不同的。小小年纪,心里自有城府,却又不是那种‘心中深藏千尺浪’的老谋深算之徒,惹到她了,明晃晃直接给你个迎头巨浪。
裴显细微地弯了弯唇,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
他早上猝不及防,迎头挨了一记巨浪,那碗五味杂陈的茶汤确实惹着他了。
满口的辛辣苦涩咸,当着人前若无其事喝下两口,之后连喝三四碗茶也压不下去那股怪味儿,逼得他半途起身,直接回去值房漱了口。
当时他压着心气,不冷不热地刺了句‘重阳宴大射’。
事后想想,他连李相都能若无其事地当面寒暄谈笑,和年仅十五岁的小丫头针锋相对什么呢。
即使对方身份贵为皇太女,他年长了她许多,还是该大度些。
姜鸾虽然会骑马,但不曾学过射术,重阳大射肯定是下不了场,开不了弓的。
裴显思忖着,脚下便换了个方向,往东宫方向走。
“督帅。”身边的亲兵依旧还是按军里的职衔称呼他,提醒道,“时辰不早了,再耽搁两刻钟,宫门要下钥了。”
自从裴显升任中书令,谢征开了骠骑大将军府,裴显手里的京畿防务,被谢征分走了一部分。
京畿内外城的城防他不肯放,就放了一部分皇宫守卫权。值守皇宫各处宫门的南衙禁军十二卫,填补了一些谢征的腾龙军进来。
今晚正好是谢征的人值守宫门,对裴显这边的人公事公办。等宫门下钥后,万一被拦住不好看。
裴显摆摆手,“无事,去东宫看看。等下从东宫边上的嘉福门直接出去。”
嘉福门紧邻东宫,向来是东宫自己的亲卫看守。守嘉福门的都是文镜麾下的人。
——
才走近东宫,隔着宫道远远地看见前方透出了大片灯火。裴显便是一皱眉。
新帝病重,不见好转,满宫心情沉郁。顾娘娘三日前传下宫规,宫中禁奏乐歌舞,禁靡靡之音,落日后不得浪费火烛。
虽然拘束的是后宫的宫人,东宫在皇宫里自成一隅,并不隶属后宫管辖。
但裴显原以为,姜鸾新入主东宫,行事多少会收敛些。
没想到东宫今晚却是火烛通明,亮堂堂宛如白昼。
正想到这里,一阵喧嚣热闹的乐声越过宫墙,传入他的耳朵。
鼓点急促,乐音激昂,听着像是京里时兴的胡腾舞。
裴显原地站了片刻,加快脚步沿着围墙往东宫正门方向去。
随着他走近,那激昂的鼓点和乐声越发地响亮,夹杂着阵阵的笑声和惊呼声。
跳舞奏乐的地方似乎不在后面寝殿,而是在前殿的庭院里,隔着一道院墙清晰可闻。
一个温软动听的少女嗓音在笑,那声音极耳熟,裴显一下便分辨出来,是姜鸾在笑着拍手说话,“小白,跳快些。”
大白跪坐在庭院树下奋力敲鼓,小白气喘吁吁地在庭院中央飞快舞动胡旋,华丽舞衣转出了层层虚影。
姜鸾坐在庭院正中,兴致勃勃地边观看歌舞边惊叹,
“怎的能转这么快。”
小白急促地舞动,边跳边喘息着回道,“回殿下的话,还、还能更快些。”
姜鸾拍手叫好,“把你的看家本领使出来!”
裴显:“……”
站在宫门外,他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下去了。
他才几日未过来看,东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
文镜领着东宫亲卫,正在庭院四处巡值守卫。
远远地看到裴显过来,守门的几个亲卫飞奔回去报信。文镜急匆匆赶到门边,裴显一摆手,阻止他往里面通报的动作,撩袍跨进了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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