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真心为他好,就别毁了他。”
“我娘不是京城人士,虽说家在岭南,但跟着那秀才读书学字,曾经也是过过好日子的。”隋策说道,“她懂些道理,知道轻重。若非家道中落,实在是无米下锅,不至于沦落至此。”
一般而言,如隋家这样娶妾室回府传宗接代的,大多有所挑拣。
为了后嗣着想,女子普遍要求清白家世,好生养,最好是能识文断字,读过四书五经,容貌当然更不能太差。
这在民间着实不容易寻得。
就算寻到,心气又与寻常妇人不同。
见商音良久沉默着没吭声,他目光落下来,姿态却很轻松似地浅笑说:“是不是觉得我大娘很过分?
“听上去好像打着事事为我考虑的旗号,实际上八成是怕侍妾入府,她脸上无光。”
不等商音答复,隋策便自己回应道:“至少我在得知真相时,就是这么想的。”
那之后的十几年里,隋夫人一如承诺,是真真切切将隋策当作亲生子来对待。
孩子出生后不久,她便在小院中抱着晒太阳,逢人就说臭小子听话,好哄,不劳神。
看眼睛多像他爹。
眉毛像自己。
她养了他十几年,近乎承担了慈母与严父两种角色。隋日知畏妻如虎,常常只能在边上帮腔附和,根本插不了手去管。
所以隋策长到少年时,一直没怀疑过自己的出身。
隋夫人顺利瞒过了所有人的眼,包括大长公主与鸿德帝。
而杨氏这一生换过许多住处。
她起初是待在城郊的,后来因惦记隋策,央着隋夫人搬到了京中。
谁也不知道在永平城那些曲折交错的深巷里还住着一个日日翘首企盼的女人。
每逢傍晚,她总会偷摸到去往书院的必经之路上,守在街边等满城的公子少爷们放课归家。
杨氏在那条长街上远远地看见过隋策好几回。
看他从半大不小的幼童一日日拔高。
有那么一次孩童的藤球滚到了她脚边,她手在半空颤抖良久,到底没敢去捡,反而在隋策过来时掉头便跑。
她的这些小动作,隋夫人不是不知道,但不晓得出于什么缘由,她没有道破,也没有指责,更没提过将她赶出京城。
可同住一个屋檐下,日子长了岂有不露出端倪的时候,毕竟纸是包不住火。
“我是无意中跟着她到这附近,才偷听到了我娘的事情。”
商音大约能猜出他的反应,似笑非笑地问:“很生气啊?”
“对啊。”他也不否认,“十四五岁的年纪,本来气性就大,觉得生育之恩万死难报,也觉得自己的生母很可怜。
“一辈子到头没个名分,孤零零地圈在这空旷的大宅院里,过着日月无光的生活,甚至没办法和亲生骨肉相认。我以为母亲是被他们联合欺负了,也觉得自己被人骗了。”
隋策盯着挂在栏杆后的两条胳膊,“因此,我回去便和大娘狠狠地吵了一架,我说要接她回家,但让她一口否决了。”
“于是,我更觉得是她在心虚。”
他现在都还记得当日隋夫人看他时的样子。
苍白的面庞空无血色,容颜铁青,嘴唇轻颤。
“她其实被我气得不轻——长这么大,我很少见她气成这样——但她什么狠话,什么脾气也没冲我发,她只说……”
——“你要想让她进隋家的大门,好啊。”
隋夫人极平和地点头,“我可以答应你。”
“不过你得参加明年的秋闱,倘若他日殿试能进二甲,我保证她风风光光的入隋府,叫你们一家三口团聚。”
昔日的少年根本没往深里想过这句话,也未曾易地而处地设想过隋夫人的感受。
他只知道自己的愿望可以达成了。
他有机会接他的生母重见天日。
“我发奋苦读了一整年,甚至为了不分心,从家里搬了出来,在国子监内心无旁骛的备考。”
隋策拨弄着栏杆上倒起的木屑,“一年后的乡试放榜,我毫无悬念的中了举,还是全京城的亚元。我从御街飞奔回家,打算向他们报喜,就在这时候我才得知……”
原来隋夫人已经过世了。
早在乡试开始前的第五日。
家里人为了不打搅他考试,竟没有一个敢告诉他实情。
隋策沸腾了足足一年的热血,是在那当下被人兜头浇灭的。
曾经大夫人在他的心中应该是一个恶人的角色,宛如话本上制造出重重危机与险难的反面人物,是他需要去对抗和打倒的人。
可一夕之间,当他发现这个“恶人”就真的如同故事里的情节一样,大快人心的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隋策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不仅如此,他满腔血脉皆拧成了一股,几乎当场吐出一口血。
他脑海煞白的一瞬间,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
想起年幼时因体弱多病,隋夫人在他床边衣不解带地照顾羹汤,向来心思粗糙的侯门大小姐也学着人家唱小曲、说故事。
想起每次她嘴上责备他老爱跟着永平城里的公子哥在外面斗蛐蛐玩雀儿鬼混,却总是在与贵妇人们的聚会间,捧出他随手填的几阙词满是自豪地跟人显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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