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公主挟着一身烟熏火燎的味道姗姗来迟。
距此前行宫一别已有两月,再次得见这位书生秀才, 只瞧他气色红润,面庞丰盈, 精神头俨然不错。
商音草草一番打量, 颔首笑道:“杨公子, 别来无恙。”
那边的年轻人连忙打躬行礼, 尊了声“重华公主”。
“这么客气作甚么。”她落座后轻轻示意, “坐下吃口茶吧, 你从彭县过来路途可不近,车马劳顿辛苦了。”
“不辛苦。”
杨秀方缓缓找了把椅子坐。然而坐得也不踏实, 屁股只敢占半个角,好像多占一点位置都会唐突了皇亲国戚似的。
“小人……哦不, 卑职早该来向殿下道谢的,可惜诸事繁琐脱不开身,如今才登门拜访已经算是失礼了。还望殿下莫要怪罪才好。”
“怎么会。”商音合上盖碗笑道, “杨公子如今可是京城近郊彭县的县令,作为父母官公务繁忙为民忧心,这是理所应当的事。道谢不道谢的, 全是虚礼, 本公主岂会介意这个。”
科场案结案杀了六个作弊的考生, 名额空出来, 杨秀作为受害之人自然顺理成章地跻进了桂榜, 成为名副其实的举子出身。
原本应与别的同年一般, 要么会试再考,要么上吏部记名入册,待朝中官职有了空缺,再等“大挑”候补。[注1]
不过鉴于杨秀情况特别,毕竟惨遭飞来横祸,又在鬼门关外险险地溜达了一圈,朝廷或许是想安抚他,趁着彭县的县令告老还乡,索性插队安排他走马上任。
这可是个不错的职位。
县城人杰地灵,物阜民丰,离国都永平还近,对于区区举人而言,实在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美差了。
对此,杨秀着实是感念当初重华公主的收留之情,尽管刚担任知县不久,还需上下打点,裤腰带都快勒得搅断骨头,可他还是咬咬牙,愣是挤出钱两给商音买了一盒昂贵的宜兴紫笋。
虽然于重华府而言,这顶多就是中上品的香茶,但已是杨县令此时能拿得出手的最贵重的礼物。
“杨公子太破费了。”商音摇了摇头,“你现在本就是用钱之际,犯不着花这笔银子。”
言罢便唤今秋,“给杨大人包几百两作盘缠路上使。”
眼见杨秀惊惶地起身要拒绝,她抬手隔空按了按,晏然自若地浅笑说:“别急着客套,君子务知大者、远者,防于未然,才不处嫌疑——收下吧,跟我你就别逞强了。”[注2]
被重华公主一眼识破窘境,书生不免赧然地低低垂首。
商音倒不以为奇,“你我算是过命的交情,往后若遇上什么麻烦事,但凡本公主能帮得上忙的,尽管来找,我定竭尽所能。”
杨秀心头感激不已,连忙再弓腰长揖下去。
出了重华府,阳光正晒脸,没了偏厅那四面通风的凉气,乍然便觉微热的燥意袭面而来。
不远处的随从牵着头毛驴在树荫间等候,偶尔拿袖子擦擦脖颈的汗。
他回身又再望了一眼奢华辉煌的高宅大院,怀抱着大袋的白银,边走边暗自忖度:听闻早朝时已有文官上书,联名请求陛下让重华公主主持春典。
要么自己也写一份,凑个人数聊表衷心。
杨秀心想,如果四殿下能顺利拿到资格,对他而言也是桩好事。往后便可让她相帮,在官场中给自己谋得更好的出路,百利无一害。
彭县可是永平的近郊,离天子脚下仅一步之遥,肯定遍地皆是际遇。
他可不能错过这个良机。
*
照过重华府青墙黛瓦的暖阳落入深宫,梢头的雀鸟正心情舒畅地迎风啼叫,嗓子百啭千声,很快就成群结队起来。
柔嘉殿内的槛窗被人推开一扇角,风华正好的光金灿灿地落了宇文姝一脸,浓墨重彩地叫她睁不开眼。
两只胆大的云雀乘势沿枝头跳到她跟前,歪着脑袋好奇地往屋里打量,却不怕生。
三公主懒得轰走它们,将头抵靠于窗框处,目色沉沉地盯着手边上蹿下跳蹦跶的鸟儿,眉宇间淡淡的,有一缕低迷的疲惫。
“殿下,殿下。”
贴身伺候的大宫女欢欢喜喜地跑来唤她,“檐下常讨食吃的那只白猫生崽了,一窝里头四五个呢,糯米团子似的都没睁眼,您要去瞧瞧么?”
她闻言才倦倦地抬起视线,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句,“哦,放那儿吧,回头我再看。”
宫女见她神情委顿,忙收敛情绪,试探性地上前询问:“殿下,您脸色不好啊?可是身体不适,要奴婢去请太医来么?”
“不要紧,不用麻烦。”宇文姝拉开旁边的小抽屉,从中抓了把葵花籽撒到窗前。
瓜子噼里啪啦砸在青砖上,顿时将几只雀鸟吸引而来。
她盯着那啄食吃的小东西,突然开口,“听说,宇文笙此次立了大功,前朝还有朝官请命,想要她主持今年的春典。”
宫女见她提这事,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局促,支吾着不知该怎么应答。
“她真是厉害啊,又在父皇面前挣了脸面。”
柔嘉公主语气清淡,垂眼看咫尺之外憨态可掬的云雀,梢头唱歌的鸟儿很快也扑棱棱飞下来,挨挨挤挤聚成一堆。
“这一回好像连外面的士子和京中百姓也对她赞不绝口,说她……心系天下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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