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她只当他生性桀骜,天生对这世间抱有恶意,又或者被鲜血和肆虐的快感一步步引向了罪恶和放纵的深渊,才有了那样的性格。
直到看完飞天图的那段记忆,她才想起来,当时他那样的神情,跟他离家前摁着伤口不断恶化的手腕骨,站在半人高的雪地里时是一样的。
哪有什么坏事做尽的天生恶种,那不过是亘古的虚无中剩下的最后一点倔强与不肯和解。
明明,他小时候那样乖,那样听话,能为了一点旁人的善意和关心,委屈求全到那种程度。
一直以来,薛妤都知道,羲和作为圣地之首,里面的人傲气比其他圣地更重几分。可没想到,他们面对妖与鬼,已经到了只听一面之词,不分青红皂白便定死罪的程度。
但凡设身处地想一想,薛妤甚至觉得,妖族和人族这一仗,几乎是无可避免,早晚要发生的事。
松珩认认真真将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确认没有受伤后松了一口气,缓声问:没出什么事吧?
诶,你这个人。朝年一看他又将眼神落到薛妤身上,条件反射地站出来,道:你就不能换个人关心?
松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索性无视他,只看着薛妤,道:你知道,我没什么别的意思。
他长相温和清隽,凝望着一个人时,透着一种天生的情真意切,含情脉脉。
从前,薛妤看着他,觉得他是脾气好,性格好,前几天看,又觉得蒙着一层纱,背后实则虚伪而自负,直到今时今日,现在,他眼中是螺州城阑珊的夜色,她却无端想起了溯侑那个眼神。
隐忍又委屈,最后不得不将所有脆弱的,容易被人看透的情绪一一融进天明的亮光中,自此露出一股嚣张的,不好欺负的张牙舞爪的劲。
十九。
薛妤没有再看松珩,她唤了溯侑一声,侧身朝后看了眼,只见男子的影子修长,漆黑的瞳仁里缀着一点猝不及防的惊讶,紧接着浮起一层光点般亮闪闪的细碎笑意。
不过是一句两个字,一个称谓。
这人,承受过那样的恶意,仍这样好哄。
溯侑摁了摁喉咙,微微一顿后应:女郎。
我不放心,去知府看看吧。说罢,薛妤当先转身,长长的袖边如流水一样划过松珩的手背,又毫不拖泥带水地抽了回去。
好。溯侑垂着眼,连带着被松珩那一两句激起的阴霾戾气也稀疏平常地暂时压下去。
他脖颈如暖玉,白而修长,微微朝下看时,是一段亮而笔直的弧度,被灯影打出团暧昧又斑驳的深影,很难想象,在外一言既定,手段果决的新晋指挥使,褪去成熟稳重的外衣,竟能于人前现出七八分全然的乖顺和听话来。
两人一高一低相携而去,松珩被这一幕刺激得动了动喉结。
他记得,薛妤一向最注重在外的仪态和形象,从来清清冷冷,即使在一起的那百年间,她唤他,开心了是松珩,不开心了就是一句冷而直白的天帝。
一只灭人满宗的妖鬼。
她叫他十九。
因为知府在任务中占了重要的一环,善殊放心不下,想了想后,也跟着抬步朝前跟了上去。
知府建得庄重,牌匾被火光一照,熠熠的两个字簇新发亮,穿着僧衣的佛师进进出出,面色肃然,动作整齐划一,很快,便有三三两两灰头土脸的人被押着送出来。
最后出来的那个脚步踉跄虚浮,两鬓斑白,因为剧烈的挣扎喘起气来,披头散发,可眼神并不沮丧颓唐,反现出一种炯炯的光来。
殿下,这是螺州知府,他都认了。为首的那个佛师看向善殊,又朝薛妤,路承沢两人分别点头做礼,道。
都认什么了?善殊声音稍提高了些,问。
他说飞天图图灵吸收血气一事与他有关。佛师一五一十地复述:他偶然得到飞天图古画,有幸得见图灵璇玑真容,一眼惊为天人,奉为至宝,可图灵天生有缺陷,活不长久,必须用阴损之法吸收血气续命。他身为知府,为色所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妄图瞒天过海,这才酿成大错。
我们问过府里的人,都说这位知府确实于年前开始沉溺女色,为此甚至休弃了糟糠之妻。
除此之外,搜查的人在后山发现了一座传送阵,听说通往皇城,但在里面没看到人的踪影。
一派胡言。
薛妤抚过鬓边那只彻底陷入沉睡的蓝蝶,想,裘桐可真是行事周到,将所有的后路铺得明明白白,坦坦荡荡。
按照他的想法,只要将飞天图烧毁,璇玑必死无疑,后宅搜不出来他人,又有一个自愿替死的知府出来顶所有的罪,加之朝廷和圣地之间互相制衡的关系,即便所有人怀疑到他裘桐的头上,也无可奈何。
何为死无对证,这就是。
至于传送阵,那就更好解释,螺州本就是朝廷的一部分,为了加强掌控,建个传送阵不足为奇,而且这阵,也不只螺州有。
他算得确实准。
璇玑陷入昏睡,没有其他有力的证据指向他,明日,乃至未来数十年,他仍是坐在金銮殿上那个威严凛然,不可一世的人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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