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修行之人的耳力,即使不刻意去关注,薛妤也还是听到了话的后半段:赤水的大人们到了,圣子圣女都来了。
薛妤抬头,缓缓握了握手掌。
榴娘也有些讶异,她直起身,面色不变,一边引着薛妤朝左边的小道走,一边知道方才的话瞒不住她,索性直言:赤水的客人到了。
赤水离山海城远,往常都是掐着圣地开启的点到,在我们这楼里待不了多久。榴娘顿了下,想起自己身边这位俨然也是个掐着点到的,不由失笑:早两日来也好。后日山海城有个祈风节,城中居民极为重视,西楼的姑娘们也排了节目,届时我让楼里的小童引女郎前往,当看个热闹。
薛妤的心思从来不在玩乐上,她在踏入拐角前停下脚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两条细长的眉拧起来,道:烦劳娘子遣人将赤水圣子请来,我有事同他商议。
六圣地之间有千丝万缕的牵扯,因此常有联系,榴娘并不多问,只从善如流应下。
薛妤拿准的就是这一点。她原本想私下联系路承沢,可很显然,在这座临近羲和的楼里,他们的行踪瞒不过暗地里的无数双眼睛。
既然如此,倒不如光明正大相见。
这样坦荡磊落的姿态,有心者反而不会多想。
片刻后,薛妤坐在隔音石另僻出来的厢房里,隔着一桌美酒佳肴,目光落在路承沢那张千年来不曾怎么变化,似乎时时春风得意的脸上。
马不停蹄赶路,人才刚到,就听说邺都公主要见我。路承沢将手边的茶盏转了半圈,噙着笑吊儿郎当地问:这是怎么了?
若是千年之前,路承沢这样和她说话,十分合乎情理。
薛妤是清冷的性情,跟什么人都不热络,平日除了邺都,就是跟着天机书发布的任务往外跑。她独来独往惯了,即使跟同为圣地传承者的路承沢也没什么话说,属于那种见了面也不过彼此点点头的交情。
这样的情况下,她突然相邀,路承沢确实该有这个反应。
可薛妤不信有那么巧,当日那个银色风旋明明将在场三人全部覆盖了进去,凭什么就她一人遇到这种事。
再退一步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更好。
松珩这次必死无疑。
在此之前,薛妤得确认眼前这个路承沢,是没经历过那千年,没跟松珩处成生死至交的路承沢。
时间仿佛化成了粘稠的水,一颗一颗顺着手指头淌下去。薛妤没放过路承沢脸上任何一丝细微表情,可他们这样的人,表情管控已经是溶于肌肤的一种本能,什么时候该是怎样的神情,少有人比他们更懂。
不是大事。薛妤脸上全然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淡模样,上月赤水抓获的十只红线妖,何时移交邺都?
这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以至于路承沢听过之后还愣了一下,压根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
六地各司其职,守卫世间,其中赤水负责制定刑律,传召审问,邺都则负责收押妖鬼邪祟,所以两地间常有政务上的往来交接。
看薛妤冷着张脸,一副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样子,路承沢也跟着打起了些精神,沉吟片刻后道:我回去催催。只是你也知道,该走的流程都得走一遍,急也没办法。
说完,厢房中又恢复了安静。微妙的气氛中,谁也没有动筷。
路承沢一向是个话多爱操心的,可遇上薛妤这样不近人情的冷美人,哪怕有心找话题,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聊起,只好拿起手边的琉璃酒盏,只是那酒才送到唇边,就听坐在对面的薛妤开了口。
此次审判台开启,圣子有什么想法?
这话几乎是不留余地的直白。只要路承沢是那个路承沢,一听便能听出来。
路承沢这口到了嘴边的酒,顿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这样的事,现在能说出个什么章程来。路承沢竭力显得平静地放下酒盏,他勾着眼露出点笑意,道:审判台都还没开呢。
赤水一向主张严法惩治,不止一次提出废除审判台,将那些恶徒除之后快。圣子承圣地意志,也会有想从上面带人下来的时候?薛妤一只手掌落在膝头,颜色雪一样白,连带着说话声音也透出清凉之意。
路承沢知道瞒不过她,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从他进来到现在,他们说的话,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楚。
她却已经用三言两语将他逼到了死胡同里。
第4章
厢房内寂静无声,取暖的炭盆里火烧得旺,光芒呼吸般明明灭灭。
薛妤从摆满菜肴的案桌前缓缓站起身,至高而下地觑着路承沢。她的眼睛很好看,眼神静静落在一个人身上时,却给人一种后脊骨微僵的压迫之意。
四目相对,他仿佛听见她在说:装,你接着装。
路承沢深深吐出一口气,终于苦笑着举手投降:早就猜到瞒不住你。
确实瞒不住,即使今日薛妤不找他,四日后审判台开启,只要他开口保下松珩,就避无可避会被她察觉出来。
这根本就是个无解的死结。
薛妤早就猜到会是这么个局面,在得到证实的一瞬,还是从心底生出一种果真如此的荒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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