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身在金根车中,虽然已经远离了危险的战场,可是心中的情绪却愈发焦躁,他从车窗处探头望去,想要看一看自己的车驾即将驶向何方,段煨究竟想要将自己带去哪里。
可是抬眼看去,车驾周围都是策马持兵的甲骑,这马上铁甲骑士的层层护卫,此刻也正好遮挡住了刘协的视线,使得他无法看到更远处的情况。
内心躁动之际,车外却传来了骑兵驱驰之声,一阵马匹嘶鸣,刘协又听到了段煨的吆喝,自己的车驾就慢慢停了下来。
刘协面露惊愕,还未开口询问,车帘已经被伏完从外面卷了起来,伏完神色举止有些仓促不自然,但还是恭声向天子行礼说道:
“陛下,平北将军护送后宫车驾、朝中诸公前来,已至车外觐见。”
在联军击败了李傕的主力人马后,李傕的大军随之溃散,阎行则派兵搜救宫人、朝臣,而溃散的士民看到天子车驾和护卫的援军之后,也陆陆续续聚了过来。
除了天子之外,后宫之主的皇后、朝堂的三公九卿,也是长安朝廷的重要人物。
对于其中的伏皇后、太尉杨彪、司徒赵温、司空张喜这些三公重臣,阎行亲自率军护送到了天子的车驾队伍中。
河东的阎行已经到了车外!
刘协从伏完的口中得知皇后、三公等人安然无恙,心中自然欣喜,可当意识到了河东的阎行也已经来到了车外觐见后,他内心也瞬间谨慎起来,连忙屏气凝神,表现出天子应有的威严容颜来。
眼睛,也慢慢地转向了车外。
一员身材魁梧、面容肃然的武将正驻马而立,马背上的身躯稍稍前倾,一双虎眼炯炯有神地看着车内的自己。
与对方的眼神对视之后,刘协竟然莫名感到一股不安。
对方的目光,没有对大汉天子应有的崇敬,也没有畏惧,甚至没有对落难天子的轻蔑或者对权力的贪婪,让刘协感觉,对方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普通人。
刘协自登基之后,就不曾被别人用这种眼光审视过,现下被一个陌生的臣下这样看着,紧随着不安、不适应的情绪袭上心头的,是一股难以言状的羞辱感。
此子,焉敢如此待朕!
少年天子心中愤愤然,但仰人鼻息的他还是克制着心头的羞辱和愤怒,只是紧紧抓着袍服的双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有些苍白,露出了条条青筋。
“陛下,沙场凶险,介胄之士不拜,请容臣以军礼相见!”
阎行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对于这个少年天子,他刚刚并非刻意表现出不敬,只是谨慎起见,想要见一见车中之人,是否是如假包换的真天子。
阎行是亲眼见过天子的。
初平三年,西凉军攻入长安城后,阎行在封赏众将的大朝仪上,列位朝班,近距离见过还年幼的天子。
现在看来,人没有错,只是长大了一些,嘴唇上都长出了细细的胡须。
“爱卿真将军也!沙场之上,甲胄在身,杀贼报国紧要,免礼免礼。”
又是这个借口,刘协在心中暗骂,这个阎行,还有之前的段煨,这些骄兵悍将的言行如出一辙,个个都端着周亚夫治军的做派,在自己这个天子面前放肆卖弄。
难道他们就不知,哪怕功高如周亚夫,宠辱生死,也要决于天子一人之手么?
刘协心中的愤懑之情没有表现出来,他稚嫩的脸上已经在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用上孝文皇帝对周亚夫的赞语,笑着对阎行赞许说道。
阎行却对天子的笑颜只是一瞥而过,很快就收回眼光,继续说道:
“陛下,李傕乱军虽已被臣等率军击退,但此地溃兵四散,尤为凶险,为万全计,还请陛下先随段将军东入潼关,再行歇息。臣愿率军为陛下后拒,庇护圣驾周全!”
“将军勇武,此乃忠君体国之论,一切如卿所请!”
刘协笑容已经有些僵硬,但还是笑吟吟的,表现出了从谏如流的贤明态度。
得到了天子应允的回复,阎行再次在马上微微欠身行礼,就拨马离开。
天子的车驾再次启动出发,而车骑队伍汇入了皇后、公卿的车驾,以及军中诸将的残兵败将之后,声势也壮大了几分。
一行车马就在段煨率军裹挟控制下,缓缓不断地向东前行。
远离了阎行的威迫后,重新安坐在车中的少年天子,内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听着车声辚辚的行进队伍,他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叹息的是,眼下时局的艰难,连这些关东的太守、将军都可以如此地轻视长安朝廷的权威,那自己的委屈求全,是否还能够挽救这摇摇将倾的大厦。
一面之交后,天子在车中的叹息,阎行不知道。
阎行看着渐渐离去的车骑队伍,也将目光收回不远处的战场,他刚刚不是在居功自傲,眼下确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
“这回是真的败了!”
李儒策马狂奔在偏僻的荒野小道上,身边只剩下三名骑兵护卫,原本就肩上箭伤未愈的他,此时为了逃命策马狂奔,脸色就更显得苍白虚弱了。
在虚弱无力的状态下,他也不禁哀叹时局的艰难。
不过作为众多残兵败将中的一员,李儒并没有选择跟着李傕一起逃跑。
眼下大军崩溃,那些衣甲鲜明,带有人马逃亡的军中将吏,都成了河东兵马争相追击的猎物。要知道,大司马李傕的头颅,可是在战阵上,被喊出悬赏五百金,其余的将佐军吏,凡是有点名气的,也纷纷被列入十金到百金之间不等的悬赏。
如李傕的侄儿胡封、军中的降将王方,逃命的两人在混乱中先后被河东步卒用长矛击落马下,侥幸未死,但下一个瞬间,立马就有一群河东士卒蜂拥而上,争抢其项上人头,最终胡封、王方都惨遭被兵卒分裂尸首的下场。
李儒可不想重蹈这些将佐军吏的覆辙,因此他寻机弃了遭受追击的李傕,只带了几名骑兵,就往各种荒野小道上钻。
虽然很快就迷失了道路,可却也逃脱了追兵,距离纷纷扰扰的战场也是越来越远了。
李儒心中暗道侥幸,只要能够躲开河东的追兵,暂时迷失了道路并不可怕,待到晚些时候,重新根据日头辨认方向,他们就能够找到返回长安的道路了。
只是对于返回长安之后,该如何挽回败局,李儒一时间也是愁眉不展,毫无对策了。
李傕这一次,是将最后这一点家底都败光了。
暂且不论那些折损在联军手下的将士,光是在此战过后,那些溃败逃散的兵马,就不知道还能够收拢回来十之一二。
毕竟,只要是个明眼人,就都能够看出李傕的大势已去。
接下来,就算那位在李傕手中逃得一命的天子不诏令出兵平乱,陇右的马腾、韩遂之流,以及关中的劲敌阎行、段煨等人的兵马,一样会红着眼睛,扑上来撕咬这西凉军身上的最后一块肥肉。
想到之前在战阵上,那些在久战之后,突然从河东军阵中杀出来的具装甲骑,李儒饶是已经脱离战场,依旧心惊胆战。
军中寻常的步卒骑兵,列阵对抗,却完全不是这些骑着披甲大马、端着长矟冲锋的铁甲骑士的对手。
肉眼所见,铁骑到处,无一回合之敌,那些列阵作战的人马就像是纸扎的一样,被冲得七零八落,最后被跟上来的其他歩骑分割开来,一一剿杀。
不曾料到,这河东兵马中,竟然也有了这等坚甲利兵!
回想到在河东见过的楼船舟师、巨弩飞砲,李儒甚至都开始后悔,自己轻易切断郭汜后路,一意置郭汜大军于河东与阎行决战了。
阎行的麾下,原本就多精兵强将,现下的河东兵甲又如此犀利,郭汜兵老师疲的情况,如何能够匹敌。
回过头想来,若是郭汜的大军仍在,虽会掣肘李傕一方,但至少眼下的河东弘农联军,料想就不敢如此放肆了。
真是可叹,可惜了。
李儒重伤未愈,加之情绪郁结于心,在马上原本就已经是摇摇晃晃了,马速渐渐也就落后下来。
不料这个时候,前方竟然响起了嘣嘣的弓弦声,吓得李儒下意识地拉紧了缰绳,只是他体力不济,反而被受惊的畜生挣脱控制,狠狠甩下马来。
咳咳!
摔到地上,吃了不少尘土的李儒灰头土脸,正狼狈地咳嗽出声,脸上痛得泪珠都要出来了。
刚刚这重重的一下摔落,正砸在了他的伤臂上,李儒估摸着自己的这条胳膊,怕是已经摔断了。
可咳嗽喘气的李儒,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刚刚的应急举止并不是错觉,在那沉闷的弓弦声后,发出的,真的是藏在荒野草间的伏弩暗箭。
自己的三个护卫骑兵已经死了两个,其中一个侥幸未中伏弩,可也被中箭倒毙的战马压断了大腿,跟自己一样挣扎动弹,却寸步难移,更谈不上护卫自己离开这里了。
李儒听到了乱草间一阵窸窸窣窣,继而就有脚步声响起,在慢慢靠近自己,因为倒地视角的原因,李儒看不到来人,但此时为了保命,李儒也使出最后力气,使劲地喊了起来:
“莫要杀我,我愿降,愿降!”
就这样喊了几句,对方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李儒还听到了对方用刀刃慢慢割断了最后一名挣扎不休的骑兵咽喉的声音,李儒头皮瞬间阵阵发麻,又扯着嗓子叫喊:
“莫要杀我,我能富贵你们,额,我有重要密报,不要杀我,我可以献给你们,我与你们将军是故人,带我去见你们将军,能得重赏······”
死到临头,李儒还不愿放弃,扯出各种理由,想要说服对方放过自己,只是一切显然是徒劳无功,那滴血的刀刃还在不断地接近自己,李儒的鼻腔已经灌入了浓浓的血腥气息。
“呵!”
来人终于在李儒的面前停下催命的脚步,伴随着一声似曾相识的冷笑,滴血的刀尖就抵在了李儒的脖子边。
“是你!”
看清来人相貌的李儒不禁失声。
14、天子一见三叹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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