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我与勿伦过招,忽而下起大雨,将他头发上的黑色染料冲去。彼时战鼓已熄,他索性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并说,要与我做个交易。”
“有一瞬,我确实有机会杀了他。”凤关河的眼中闪过悔恨。
虽然杀了他,他亦走不出哈赤城。
屋内寂静片刻,落针可闻。
秦月莹用了很久才消化了这话里的种种信息。
“这么说,你……”她有些说不出口,“你敢和阿史那可汗的私生子……做交易?”
她喃喃念过这句话,随后在他胸前狠狠拍了一巴掌。
“你蠢啊!若被人发现,你……”
秦月莹气得双肩都颤抖起来。
她没想到,她的这个驸马看着老实巴交,干起坏事儿来一票就干个大的。
这下好了,在外头打仗,瞒着皇上,直接和敌国皇子暗通款曲!
虽然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但……
她的声音狰狞起来:“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知道的要先灭口。
“没……没人。”
莹莹变得好可怕。
“那就好,”秦月莹笑眯眯,“接着说。”
保密工作做的不错。
凤关河手脚有些凉。
两军阵前,他都没有这么胆寒过。
他硬着头皮说下去。
“我说事情起因在叁年前,是因为突厥叁王子的母妃,正是当年残害了勿伦生母,同时施计让勿伦流落民间的罪魁祸首。”
“他本无心突厥王位,参军只是为了生计。可他们的叁王子并不打算放过他,总是派他镇守最危险的地方,屡屡相逼。”
“突厥叁王子死后,他的母妃也跟着失势,没多久就自缢了。那时的勿伦没有第一时间杀我,也许是觉得我为他生母报了仇——或是为他自己报了仇。”
秦月莹一挑眉头,“哈赤城那时被叁面围剿,难道他不该把你俘了,换自己一条生路?”
她要是勿伦,突厥被庆苍打得这么惨,她先在眼前这人身上捅两刀,再拿着他换好处。
凤关河不知她心里这些盘算,只是淡淡的开口道:“我骗他,辛川派我上城墙,是想要我只身入城擒王,已是把我当成一枚弃子在用。他若俘我,短期内换不来什么。而哈赤城显然也撑不到援军到了。”
“那时他就打消了这念头,估计是自觉与我景况相当,有些惺惺相惜罢了。”
秦月莹心里嘀咕一句,在辛川眼里,他不就是个弃子吗?
不过这故事还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她又问:“辛川不是暂时退兵了?为何勿伦撑不到援军到来?”
还是俘了好。
凤关河闷闷看向她:“莹莹很想我被俘?”
秦月莹心虚的移开眼。
“辛川之所以退兵,是因为勿伦早料到他会将哈赤城东西方向的兵力调遣至他们唯一的退路北方,因此早早派了城中主力出去候命。到了关键时候,这队人马会伪装成突厥大部队的援军,袭击东西两侧守备空虚的庆苍领地。”
“传令兵报上去,以辛川的性子会担心自己反被东西两侧打来的突厥骑兵包夹,分派兵力转道驰援东西两侧。”
“他亦没想到,辛川会派我入城。这样我方大军只由辛川一人指挥,倒方便了他演好这出戏。因此勿伦一见了我,就上来拼尽全力与我缠斗,把我逼进城中。”
“那时我才知道,勿伦为了唱这出空城计,城里只剩下知道他身份的那些亲兵,而哈赤城东西两边的障眼法也是一戳即破。杀我或是俘我,只能搓一搓庆苍大军的士气,于他而言都是必死的结局。”
“他若死,哈赤城亦会跟着一同湮灭。他们赴死之前,岂会放我独活?”
秦月莹皱起眉头:“所以他想了一个主意。与你合作,把你平安放回军中,让你做出重伤的假象,并扬言已经杀了他。他就好假死脱身?”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两人各自保住一命,凤关河可以过了辛川的刁难,勿伦可以再不为突厥皇室卖命。
“不错。”
“你就这么应允了?以你的性子,恐怕也不怕死在哈赤城吧。”秦月莹撇过头去。
她说起这话,心头就很不是滋味。
“一开始,我确实没有接受。”
“那你后来为什么接受了?”
“我想回来见你,也不行么?”
纤长的睫毛扑扇两下,秦月莹默了一默。
其实她知道,这理由于他而言根本不算充分,一定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原因……
若不是多方面考虑衡量过,他不会做出这么危险的选择。
这件事若被旁人发现,于他的仕途是毁灭性的打击,以他的行事风格定不会这么轻易接受。
可她还是忍不住的想,他身陷敌城,性命垂危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她……
秦月莹觉得自己病了。
她酸酸的接着问道:“勿伦是个有胆镇守孤城的人。这样的人,会怜惜自己这一条命?”
“勿伦确实不惜命。我与勿伦在边境对阵多年,对彼此心性都有一二了解。他武功兵法都不错,是为数不多的真正的草原英雄。”
秦月莹听到此处,冷笑着点点他胸膛:“你还真与他惺惺相惜起来了?”
被问及这个问题,凤关河很是淡然。
“若有惺惺相惜,也该是我与同袍之间。他一个突厥人也配?”
“我敬重他的唯一方式,就是再见面时,亲手杀了他。”
“当真?你都入了他的城,我不信你们没有交心的谈过,”秦月莹睨他,“最后这关头,你若不接受他的提议,你们就要一起死了——这算不算死同穴?凤将军,若勿伦是个女子,我是不是该醋呢?”
她其实有点生气。
哈赤城早晚都是庆苍的囊中之物,被摆了一道的分明是辛川。而她的驸马,被自己人逼上邢台,险些做了无谓的牺牲!
他到底懂不懂这些?!
凤关河也许是不懂的。
他很是莫名的看了她一眼,坦然道:“辛川暂且撤兵后,哈赤城迎来一小段最后的平静。这段时间里,我确实与勿伦坐下来喝了点酒,聊了会儿。”
“勿伦说,若今日上城墙的不是我,他的空城计一被识破,突厥援军还不到,他便再无脱身的可能。”
“之前他最大的仇敌被我杀了,我看他这几年的状态,确实是有些拔剑四顾心茫然。”
“于是我当时问他,你觉得你是突厥流落在外的王子这件事,你们的叁王子——你同父异母的哥哥都知道,那么突厥万人之上,手眼通天的老可汗会不知道么?”
秦月莹有些惊异的转过头去看他。
“那时我看到他眼底的仇恨,明晃晃的是刻骨铭心。我想给他一条生路,让他回去搅弄草原和沙漠的风云,也许会比我们两双双埋骨在哈赤城要有趣。”
“再说了,突厥的使臣进京,听说来的是老可汗那位尚有些本事的养子。到他回了草原,王位又多了一个竞争者,同他一样的聪明,却在血统上比他更名正言顺。他被寄予厚望了那么些年,不会善罢甘休的。”
“勿伦死了,突厥多一个王子,中原却可以多太平几年——这样不是很好?”
秦月莹的面色平静下来。
“凤将军,你就没有想过,你这是放虎归山?”
凤关河不以为意:“他放我,难道不也是放虎归山?”
“莹莹,勿伦已经死了,他现在只是个什么都不是的自由身。倘若他真的做了突厥下一任可汗——只要皇上有那个意思,我会想尽一切办法除掉他。”
大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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