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发单子呢。
金老师确凿了这个消息,还特意嘱咐他:“杨啊,你聪明,但是底子薄,以后你就跟你那几个没出徒的师哥师姐一起,没事儿上艺校蹭课听听,反正都是自家老师都认识,也不能收你学费。”
张杨点头:“知道了,谢谢老师。”
老金爷子摸摸小弟子的头,摆手示意他该干嘛干嘛去吧,张杨转身时又忽然叫住他,道:“孩子,记住,脑袋不能白长,要懂得活学活用。再者有些事情,别人没让你做,你自己也要试着做,刻苦一点儿,总有一天你会庆幸自己当初努力了。”
说罢,老头儿端着搪瓷大茶缸往后台去了,路过一靠墙拉筋的男孩,瞄了一眼,劈头盖脸就是一教鞭,揍在男孩膝盖上。
“抻直了!抻不直你拉个屁筋!”
男孩吓得一哆嗦,忙不迭伸腿架在墙围子的棱角上,抻得疼出一额头汗也不敢再动一下。
张杨怔怔的看着,偏着头寻思,直到老头儿晃悠悠的背影消失在帷幕后。
接下来的一整天,张杨都在惦记老爷子跟他说的话――活学活用,试着做,刻苦一点儿。也许老师的意思,就是希望他利用学过的东西自己做一些尝试,比如……编一段小戏?张杨这样想。
晚上回家,没看到韩耀在台阶下等,于是张杨独自去了市图书馆。既然想到了就赶紧做起来,最起码先找书自己学学怎么编戏啥的,要是以后艺校老师真能教到,他也当是提前预习。
然而在借阅室里转了两圈,却没找到什么跟戏曲有关的书,戏曲杂志倒是有很多,但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内容,没什么意思。
最后张杨在角落里发现两本京剧戏词,大略翻看了两眼,决定先借回去读读,聊胜于无。
夏天的红墙大院即使在夜晚也生机无限。松柏深绿,灯光暖黄,虫鸣轻响,和冬天相比,显出种别样的静谧。
实在是个适合读书的好地方。
管理员在书本后扣戳之后,张杨将借阅证揣进衬衣胸前的口袋,站在廊前深深呼吸了一口松树的清香味,捧着书本准备回家。走过回廊时,他见拐角处的柏树针上挂了盏旧式的马灯,灯光照亮树下一片围栏,一名年轻人背靠廊柱在一个很大的本子上快速的描着什么。张杨从他身边走过,出于好奇随意瞥了一眼,顿时愣了。
本子上用炭笔画出的男人的脸,是韩耀!
“诶?”张杨不由得低呼出声,年轻人方才注意到有人在旁边,疑惑的抬头。
张杨没想太多,遂即张口问:“你画的这人,你认识?”
“不认识。”年轻人道,“一年多之前见过一次,今天想起来就画了。”
一年多之前……应该是皇冠家具开业之前,云姐还没生新新那时候,有一次韩耀出差回来,来图书馆接他。张杨没见过这人,恐怕见过也早忘了,应该是韩耀在院子里遇见过他吧。
张杨蹙眉回想,不禁惊异,隔了这么久,看过一眼的陌生人竟然能记得这么清楚!
那年轻人看了张杨一眼,明白肯定是他认识画里的人,嘴角微微挑了下,画完最后几笔,问:“你要么?给你了。”
张杨回过神:“嗯?”
年轻人道:“素描,你要就给你了。刚才做工图做累了,随便画画,反正是不认识的人。”
张杨不懂工图是什么玩意儿,无意识的啊了一声,年轻人以为他想要,将白纸本横过来,从地上的斜挎包里拽出一把共图纸,压着边缘将画裁下来。他裁的时候,上面一页也露了出来,画了一名带毛线帽子的老妇人,惟妙惟肖,就连鼻翼两侧的法令纹,额头的褶皱都如同真的一般。
“你是……画家。”
这话让年轻人笑起来,摇头道:“我是学生。”
这人看着也有二十出头了,应该跟他差不多大,张杨问:“大学生?”
“嗯。对面农大的。”那人把裁剪下来的画递给他。
张杨眼里立刻显出敬佩和羡慕。
他自己没上成大学,也没见识过大学,身边更没有上大学的人。这还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跟大学生说话,眼前的小年轻就是张杨心中的高等知识分子。
张杨接过素描,心里无论如何按耐不住,想跟这个小年轻人多聊两句,不由自主的就在回廊上坐下来。年轻人不动声色的打量张杨,倒没有厌烦或表现出觉得对方奇怪,将画册和工图尺放回背包,笑了笑,竟主动跟张杨聊了起来。
这让张杨无比雀跃。
他们彼此都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张杨提到的都是关于大学的事情,那人讲了许多,两人一直聊到马灯里的煤油都快燃尽了,图书馆管理员走过来打断他们俩,说:“快回家吧,马上要闭馆了。”
张杨才意识到已经这个点儿了,忙道:“对不起啊!跟你说这么长时间,耽误你做事。”
年轻人没说什么,摇摇头,笑着说了声再见,拎起包先走了。
张杨挠了挠刚才让蚊子咬的红包,跟在那人身后走,忽然想起来素描还在回廊上扔着,赶紧跑回去取,再跑出门,那个人已经走得没影了。
图书馆晚十点锁门,这时间电车早没有了,路上拉脚三轮也没有,张杨这才想起来,韩耀要是等不到自己回家,会不会急了到处找他,于是慌忙一路飞奔回家。
结果累死累活回到家,气喘吁吁的推门一看,韩耀歪在炕上睡得死沉,呼噜声震天响,脑门发红一脸汗,一看就是喝高了,衬衣皱巴巴的敞着前襟口子,手指头上圈着车钥匙,另一手攥着报纸,像是准备骑车出门接他,没等下地又困得倒头睡着。
张杨无奈叹气,在炕沿上坐下,用手指戳韩耀汗涔涔的胸口,低声喊:“哥。”
韩耀皱眉,喘着粗气翻身,半晌难受的眯起眼睛。
张杨用手背给他擦脸上的汗,“跟谁喝这么多?沥青卖出去多少?”
“……全卖了。”韩耀打了个酒嗝,口齿不清的又道,“哥跟你说……”
“嗯,你说。”
“我说……啥玩意儿来着……?你等会儿……我想想的啊……”
韩耀记得他有事跟张杨说,但忽然想不起来他准备说什么,盯着顶棚重影的灯光寻思,把大脑袋蹭到张杨腿上,可能枕着觉得挺舒服,想着想着,又睡过去了。
55第五十五章
韩耀醒来时正是晨光最刺眼的时段。
宿醉一夜,头痛欲裂,他翻身下地,动作迟缓的像头狗熊,晃晃悠悠去院子里拿盆,蹲在水龙头前洗了把脸。
张杨正站在食槽前喂鸡,头也不抬道:“锅里有米汤,你去喝点儿。昨晚上跟谁喝的?”
“老董。”韩耀眉头蹙着,仰头长吁一口气。双手捂脸缓了一会,起身到厨房盛了碗米汤,叼着煮鸡蛋出来,边看张杨喂鸡,边把昨天卖沥青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
张杨边听边揪碎没切开的菜叶,均匀撒在每只母鸡前,听罢道:“你帮帮那个老曾也挺好,摊上这事儿,怪可怜的……诶,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不是前两天才逮进去一个么,他们就不害怕?”
韩耀三两口喝完米汤,嗤了声:“他们怕个屁,现在凡是手里有额度的都倒,大到火车皮,小到暖壶胆,谁都觉着要抓也是拿别人起头,真抓也连起来一大片,从上往下谁都别想好,你说他们怕啥。现在满省城有几个人能买着计划价的东西,全他妈官商勾结,一个豆包在他们堆儿里滚一遭,三毛钱能他娘的涨到三块。”
官倒听着实在骇人,可再往深处想,其实也必然会是如此。
国家政策留了这么大空子,一张批条能换一袋大票,二傻才会眼睁睁瞅着不去钻。只要有一个敢身先士卒的带头,后方观望的大部队立刻就会如狼似虎的扑上去。
张杨觉得,其实这跟韩耀当年倒烟是一样道理。
那时候省城有谁能抽一包万宝路,那都是倍儿稀罕的事,贼有面子。但从打韩耀给开了个头,省城的洋烟瞬间铺天盖地,现在往大街上随便一扫,稍微有点钱的,嘴里叼着的不是三五烟就是良友。
搞对外开放,搞市场经济,也许势必要走到这一步。改革开放已经十周年了,以前说起投机倒把是犯罪,谁要是被抓住,那是真给苦头吃;然而如今,当几乎所有人都在投机倒把的时候,大势所趋,法律也不过是白纸上印着的一句苍白无力的话罢了。
张杨将沾了小米和菜叶的铝盆撂在鸡架上,叹气:“今年物价涨得快,跟火烧耗子尾巴似的窜。我们剧团的同事跟我说,这是要通货膨胀,估计也是他们给倒胀起来的。”
他又忽然用警告的眼神看向韩耀,道:“你别跟着掺和啊,哥我告诉你,我妈总说邪门歪道保准没好,既然不倒烟了,钱也赚足了,以后类似投机的事也不能干,上头不敢抓当官的,万一拿做生意的充数咋办。”
张杨一脸严肃的叮嘱,韩耀绷着嘴角忍笑,点头答应。结果最后到底还是忍不住乐出来了:“我能跟着整这破事儿么,咱得往远了看……”
说到这儿,韩耀突然一拍肚子,可算想起重点内容了。昨晚喝高了没说成,连小孩啥时候回得家他都没印象了,现在正好聊到这事,他问张杨:“咱家炕洞里还有多少钱?”
炕洞大柜里藏得钱,一部分让张杨拿到银行存成死期,另一些按个人最大限额买了国债,最初倒烟赚的第一笔钱还在农行存着活期,想留着以后用,目前还没动过。现在炕洞里剩下得不多,张杨没告诉他还有多少,问:“你要干嘛?”
韩耀:“看看够不够我进货的。现在建材成本价也高了,在厂家抢不着货,就得多花钱跟别人那儿倒一批过来,你说是不。”
张杨:“……”
张杨怒道:“你刚才说不搀和这破事儿!”
“我不倒,我拿出去卖。”韩耀跟他实在说不通,起身进屋拿出昨天的晨报,展开示意他看。
版面上半部分一则新闻的黑字大标题写着:国务院召开第一次全国住房制度改革工作会议,推出《关于在全国城镇分期分批推行住房制度改革的实施方案》
这则新闻下面的小字密密麻麻,张杨看了半天也不明白韩耀想让他看出些啥,脑门子发晕,让韩耀用人话给他解释意思。而韩耀昨天跟老董研究了一下午这篇新闻,对其的理解总结出来只有一句话――
以前,住房是福利性质,实物分配,要么单位给分房住,要么跟国家租买公房使用权;但以后,住房会逐渐转向市场,住房按劳分配,你能赚负担多少钱,就向市场买多贵的房。
韩耀抻平报纸,正色道:“现在省城建起来的一片片全是公房,张杨,你信不信,再往后的居民楼未必都是国家建的,老董跟我说,去年深圳那边搞试点,公开招标出让住房用地,效果不错,很成功。照这势头,可能用不上两三年,房子会跟街上的豆腐脑一样。”
“跟豆腐脑一样?”张杨脑海里立刻出现一栋热气腾腾的大楼,软绵绵的晃悠晃悠,窗口和门直往外淌卤汁的情景。
韩耀哭笑不得:“哥的意思是,房子跟豆腐脑一样,都是商品。”
张杨听得半懂不懂,有一句他倒是明白,小范围试点的成功,意味着将来可能会大范围,甚至全国范围实行。省城在中国北方,一直以来都相对滞后,但要照着报纸上讲的住房转向市场逐步推广的话,推到这边真就用不上三两年。
他盯着报纸思索,要是以后住房用地都公开招标,中标的人在土地上建房子,盖楼……刚才他要理论什么事儿来着?
韩耀看着他,用诱导的口吻道:“盖楼需要建材。私人盖商品房,到时候国家就计划不过来了,双轨制只不过是过渡,早晚会取消。”
“昨天看到这张报纸我就想,现在承包商难做,如果我用平价,甚至适当赔点儿钱拉他们一把,你想想,等以后生产资料全部流入市场,建筑承包的活计源源不断,而且都得到市场上买建材……”
张杨听着,思路逐渐清晰,恍然大悟:“你想趁现在赚人情,打开销路,将来建材用量大卖得俏,你一下就能站稳,固定客源也是现成的了,是不是?”
韩耀笑道:“只要能站稳,到那时候估摸着差不离了,我就开公司。”
这个决定,是继倒烟之后,韩耀的又一次高瞻远瞩,预估未来。张杨却非常害怕,他听到那句“适当赔点儿钱拉他们一把”,立刻觉得韩耀的想法不靠谱――这说白了就是赔本赚吆喝。
建材成本高,赔一点都不是小数目,韩耀“适当赔点儿”,恐怕也要以万为单位。万一推广迟迟不进行,双轨制越来越操蛋,难道韩耀就这么一直亏本拉这些承包商上岸么?况且世间事瞬息万变,试点可能存在弊端,如果以后暴露出问题,今天的推测就全是扯蛋,韩耀在这上头赔的钱,耽误的时间,也找不回来了。
虽然他哥摆弄人的手腕无需担心,但泼出去的钱要是收不回来,最后只换回承包商的人情,当初辛辛苦苦倒烟都成了白做工,简直是竹篮打水,得不偿失。
韩耀却胸有成竹,信誓旦旦道:“昨天跟老董翻来覆去研究一整下午了,你等着看吧,政策十有八九跟我们推测的一样。老董那人你不知道,上头放个屁,不等拐出小肠他就能猜出是什么响儿。再说,哥说是适当赔一些,其实未必,最多摊个运费,再多我能干么。放心吧啊,其实就是空手套白狼的事,哥不能坑自个儿,费劲八力挣点儿钱还得养家,哪能撇出去给他们踮脚。”
要照这么说,不赔钱只折腾折腾,确实属于空手套白狼的范畴。但张杨还是觉得不把握,怕韩耀瞎整,嘱咐他:“千万别傻了吧唧赔钱给他们上货,顶多卖个平价。咱们也不是非要打这份主意,大不了将来费点儿劲开路呗。”
韩耀:“知道知道。”
狗熊下午要去跟老姜打牌,说完进屋换衣服去了。张杨跟在后边,亦步亦趋的推他,把他从院子推到屋里,从东屋推到西屋,结果没注意前面,推得韩耀一脑袋磕在门框上,当即怒了:“揍你啊!”
张杨转身要跑,被韩耀搂住反锁在屋里,狗熊捂着脑门去厨房吃了四个鸡蛋,满嘴蛋黄回屋,在小孩儿脸上狠狠吮了一口。
事实证明,张杨的担心确实是多余的。
翌日,韩耀联系了原来几个进货的地方,打听价格才发现今年市场上扒皮剥削得是够狠实。他根本无需特意赔钱,成本价加上一些零碎费用,合起来的价钱还比市场上一般价格还要便宜至多百分之十,如果稍微加价,他把承包商打发乐呵的同时,还能小赚一笔。
非常逢时的,不到两天的工夫,老曾再次找到韩耀,说他有个在二道河子修桥的哥们儿,钢筋和混凝土不够用,问韩耀还有存货没有,要是有的话能不能给便宜些。
韩耀自然把他打发的乐乐呵呵,又要让他看到自己的难处,让他知道,我韩耀是因为为人仗义才格外照顾你,让对方记得这份情,了解韩耀为人是一等一,那表现,丁点儿看不出有献殷勤,企图从他们身上图些什么的意思。
这样一来二去,一个传一个,那些建筑公司给掏钱买高价建材的不算,不少被要求垫付建材钱,最后还得按合同拿计划价报销的包工程头子们都认准韩耀,指望起韩耀来了。
炕洞里的钱自从投入到这笔“小买卖”当中,按照实现预期的提价,一周一周循环进出,两个月下来,倒也赚了不少。韩耀只拿本钱跟他们玩儿,赚出来的利润全撤出来给了张杨,让他拿去家用也好,存起来也好,随便。
张杨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将这笔钱全用来买债券。
八八年的下半年一开始,通货膨胀果然席卷而来,物价成倍飞涨。然而也有好处,就是无论银行还是债券,利率都大幅度提高。
一时间,剧团同事们都在讨论家里要拿出多少钱买债券,现在多买,以后多得,大家伙儿都本着这个信念勒紧了裤腰,然后一起约好,国债开卖的前一天跟团里请假,组团去排队买债券。
为了债券,这一大帮人三更半夜摸黑起床,打着手电筒直奔银行,到那儿一看,居然还有带铺盖卷来打地铺的,和气连天的坚守。剧团这些人来得还算早,前面没多少人,而他们之后陆陆续续又有成堆人来,队伍拐了个弯,逐渐向后延伸,长龙尾巴隐藏进转角,不知道后头还拖出多长,还隐约传来推搡和争吵声。这些人真是希望渺茫,遥遥无期了。
张杨跟同事们一起从半夜坚持到银行开门,好容易等到开门的一瞬间,人群立刻躁动骚乱,甚至后头眼看着买不上的人还跑过来企图插队。张杨在人潮中奋战,可算是在告罄前买到了国债。一群人疲惫不堪的各回各家,张杨揉着眼睛往回走,路过邮局时想到家信也差不多到日子了,于是顺便进去查了邮件,果真有他家寄来的信和包裹。包裹很小很轻,信倒是少见的厚。
乘电车回到四条街,韩耀还在睡,但上午可能出去了一趟,大背心换成衬衣,脸朝墙窝着睡觉,也不知道吃过饭没有。
张杨坐在炕沿上,先闭眼睛休息一会,揉揉酸疼的额头,然后捧起包裹晃了晃,掂了掂分量,猜了半天里面会是什么好东西,又看向那封厚厚的信。
想了想,他把包裹放在一旁,撕开信封朝下倒,另一只手伸平,期待的在下面接着信。
而先从信封里哗啦啦掉出来的,竟是一厚沓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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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住房改革在88年还没明确提出转向市场,使住房作为商品进入市场,但住房商品化在七十年代末就提出过,小范围试点也初见成效,仔细想过,大胆的人会发觉到,这时全国范围的商品房开发已经蓄势待发。韩耀这些做生意的,有时候脑洞开得大,想得比较多,大家看个乐呵,不必深究w
56第五十六章
张杨还记得两年前,他和韩耀回祈盘屯过春节那次,张母曾在厨房跟他谈过关于找对象的事。当时张杨的想法何其单纯,听张母说完不强给他相对象,当即便兴高采烈。而张母也不觉得怎么着,那时的她只是觉得,儿子在省城呆了一两年,已经能看出心思跟农村人不同,她这个做娘的,怎么也得理解一下,开明一些。
其实,若是按照北方农村从来的旧规矩,男女结婚,一般只需父母出面做主,媒人牵线,两家长辈私底下觉得合适之后,俩个孩子再大正旗鼓见上一面,倘若没有大出入,那么婚事就正式定下了。
从古以来,婚姻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传统已根深蒂固。虽说素不相识的二人走到一起,免不了会相互看不上,毕竟农村家家户户,谁没有个一星半点的毛病,但大家都是从不可心慢慢儿挺过来。
包括张母也一样。
张母也有十六七一枝花的年纪,当年家里给她相门户,看上了张父一身力气,虽然穷,但种田挑水,沤肥喂牛,啥都能干,于是将闺女给了他。没想到结婚之后才知道张父竟有耍大钱的毛病,家里稍微有几个钱,保准拿出去跟人耍,后来张母把钱锁在大柜里,张父居然拿斧头把柜门劈开了,里面总共才两毛钱,他拿了就跑,到晚上回家,又是浑身上下输精光。
张母当年是天天哭,夜夜哭,恨日子没法过,还很她爹妈给找了这么个人,有时候气不过都想收拾收拾跑了得了。可等到气性劲儿过去,再无奈的生活也还是要继续。况且,人生苦短四个字,真不是说瞎话。无论时日多么长久难熬,终究有云开月明的一天,现在渐渐岁数大了,张父年轻时的毛病也没了,倒是仅有的三两个优点还保持着,家里的粗重活计,张父仍然比别家男人干得更好,更精细,也从来让媳妇扛事。
所以现下回头想来,老人不愧是吃的盐比她吃的米都多,眼光错不了,过一辈子的人,还得长辈给挑。
但张母可没忘从前难熬的生活,对于她唯一的老儿子,张母是不希望他也要“守得云开”,只盼望儿子的婚姻直接就是“见月明”。
这媳妇儿,是要一辈子陪男人过日子,给男人照顾家的,女人再好再能干,只要男人觉得不可心,日子十有八九也不会舒坦。老儿子现如今的想法还跟农村人根本不是一路,她和老鬼头子要是主张给找回来个闺女,张杨要是看不上眼呢?年轻人上来钻牛角尖的劲儿,谁都整不了,那他以后起码有十年八年甭想有舒心日子。
所以在厨房谈话那次,她答应张杨,可以自己找个喜欢的,城里人乡下人都可以,长相也没太多所谓。
但开明归开明,一切说到底还是为了儿子打算,张母并没完全松口。年轻人最容易猪油蒙心,看人看不到根儿上,从来最在乎相貌,不在乎性格,所以女方必须领回家来让爹妈把关,这儿媳妇让大家都相中是最好,但只要父母看不上眼,那张杨说啥都不好使。
这话说开了,母子俩虽然各怀心思,倒也暂时都安心了。
张母开始坐等儿子往家领对象。
可三五月逐渐过去,不知不觉一多年过去,与他同龄的大小伙子和大闺女,该娶亲的娶亲,该外嫁的外嫁,张杨却连个小姑娘都没往家领,甚至想找对象的意思都没有表现出分毫。张母坐不住了,儿子他咋就不着急啊!
对象的事,封封家信里要问到,儿子却跟看不见似的从来不答话;后来在省城有正经工作,迁户口回家一趟,张母追着让他说说到底什么想法,张杨就装被了灌哑药,死活不说,后来拿“缘分”之类的话敷衍她,最后干脆躲着;结果许是追问的太狠,年底连回家过年都不敢,寄回来一堆东西,人没影儿了。
今年夏天,吴春荣连娃都生出来了,八斤重的大胖小子,喜糖喜蛋从上沟子一路撒回祈盘屯。村里议论说他们没够年龄,没领证,非婚生的孩子要罚钱云云,人养猪专业户的姑爷紧接着就扬言发话――
“又不是没钱,罚呗,我们家现在有后了!钱算个啥玩意儿!”
在他们农村这一片,有后是人生第一大事,人活一生最重视的就是孩子。
人为啥结婚?为了生孩子;人为啥攒钱?为了给孩子相个好门户,完后好再生孩子。
吴家姑爷这话放出去,酸了不知十里八乡多少户人家,二赖子比吴春荣还先结的婚,让吴家姑爷给撩持了一下,非要争这个面子,于是二赖子家媳妇儿紧随其后也怀了孕。
张杨跟这俩人从小在一堆儿玩,现在长大了,屯里人也习惯性将他们拿到一起比较。为这事,张母上了老大的火,无论如何降不下来。
可是上火的事没完,反而接踵而至。张母一家兄弟姐妹五人,年龄相差甚远,最大的与最小的隔了近一辈人的年岁,这个节骨眼上,谁也没想到,张杨他二舅姆居然也有身子了!屯子里都讲究他们家,说这简直是瞎胡闹,这就是不要脸么,跟小辈儿抢这风头。
然而二舅家辈分虽然大,但那也是仗着上头有他姐,姐姐岁数大给带起来了,人儿毕竟还年轻。那二舅姆被说几句也算了,没什么意思。意料之中,话题转而变成了张家小崽儿。
几个爱背后闲磕牙,唯恐屯里没点儿破事可谈论的大广播喇叭开始到处宣传,在村头妇女聚堆儿的大杨树底下,口无遮拦的讲究张家,尖酸无比。
“这张杨不行啊,今年二十了吧,你们说说,吴家春荣和小二赖这都有后了,连二舅姆都豁出脸要生,诶他咋就不结婚呢?咋就不着急呢?”
“能不能一心想在城里攀高枝儿,完了城里人儿嫌他农村来的,苞米碴子攀不上大米白面!哈哈哈哈!”
“唉,这大小伙儿啊,过了二十相门户就得让别人挑一挑,都害怕是不是有啥毛病,还是因为名声不好啥的。这要是攀不上高枝儿,回来再找,农村人也看不上他了,你说亏本儿不亏本儿吧,要不说人得知道自己是哪路货。”
“嘶,那小张杨,去年还回来改户口呢,现在也算是城里人儿啊。不能是真有啥毛病,不好找对象吧?哎妈呀,那可逗乐了!现在指不定在城里急得直蹦q,完了诶就是不敢回家,你说张家以后可咋做人了哈哈哈哈哈!”
这话一来二去传到张母耳朵里,气得她直哆嗦,可又不能出去理论,毕竟张杨是真没结婚啊。到最后,就连张母都开始疑心,她儿子没有什么毛病,她是知道的,难不成张杨真像那帮女的说的,一心想攀高枝儿?张母一想到就恨不得逮着张杨扇两大巴掌,简直就是傻到家!
如此这般,张杨的婚事俨然成了张母最大的心病,她既急得慌又害怕,实在不能再等下去。
与此同时,张杨瞅着手里这些相片,心情比之张母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翻看的时候甚至手都在发抖,照片上清一色全是小姑娘,背面写得名字年龄,家住屯子近到祈盘一队,远到二三百里地外的河南道,根本想象不出这老太太到底费了多少心思才把她们一个个搜罗起来!
相片中间夹着信纸,上面一共只有三行字――
好好看看有没有相中的,缘分不缘分的也在于搭桥,城里找不着,兴许绕一遭,还得在农村找个闺女踏踏实实过日子,这样才叫相称。
妈告诉你,做人要知足,不能巴巴的想美梦。
吴家春荣生的老胖小子,招人稀罕,特意去县城照相馆照的相片,说让你看看,妈给你寄过去了,你看完给我寄回来。
张杨拆开包裹,果然里头一本老厚的相册,翻开全是吴家三口人的照片,小娃胖嘟嘟的,咧着嘴刚会笑,脸颊上带两个小酒窝。本来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要是往常他都能乐得坐不住,坐车去上沟子给吴春荣随礼。
可是现在,这玩意儿却是张杨最不想看的东西,简直是毫无征兆插进心肉的一把刀。
张杨双手捂住脸,缓缓的,苦恼的弯下腰,手肘狠狠在相册上压出凹陷和扭曲的褶皱。良久,他用力昧税蚜常合上相册回身看向炕里。
韩耀正盘腿坐在那儿,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不知道已经这么坐了多长时间。
四目相对,张杨眼角通红,移开视线,将散乱的相片,家信跟相册摞在一起,递给韩耀。
这个话题他们曾经谈论过,却只谈论了一半,张杨那么抓心挠肝的想知道,韩耀却死活不告诉他;后来家具店黄了,建材也赔本,张杨怕韩耀心烦,所以绝口没在提起过;最近两个月家信不频,他也渐渐忘了。然而今天,他们不得不谈。
“吴春荣生儿子了,估计屯里人讲话扫了我妈的面子,她也实在等不了了。”张杨顿了顿,哑声道,“……你以前跟我说,能让我不结婚,是不是……一直拿话唬我?”
韩耀垂着眼,一张张翻看相片上的女人,反问:“我以前唬过你么?”
张杨点点头,怔了下,又摇头。
韩耀看过最后一张相片,大手将一厚沓码规整放在炕上,嗤笑道:“挑这么多老娘们儿,没一个有我好看,你妈眼神儿不行。”继而长吁口气,点燃烟吸了半根,又缓声道:“我这人你知道,没人管我娶不娶媳妇,生不生孩子,我也从来不后悔。但是你跟我不一样,你能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娃么?”
张杨颓然的坐着,摇头:“……不能。”
农村那地方,人活一辈子,就为了结婚,为了生孩子,天经地义,两样少一样都不成。别说他不结婚,就是结婚之后生不出孩子,或者没过门子就怀孕,那简直都是磕碜到不能再磕碜。张杨大舅年轻时没能找到对象,后来日子过得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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