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午饭时间,茶馆中恢复到了原先的清静状态,刘宝铠就这样百无聊赖的扇着一支大蒲扇和姜田一起等人,他不说话并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他终于想起了刚才自己走进这里时那种诡异的气氛,好像满屋子的人看见自己都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尤其是那个假太子和他带来的小子,看自己时那眼神中流露出的款款深情直让人起鸡皮疙瘩。
色狼还在这边瞎捉摸,那边心月又遣人送来了一张纸条,姜田打开一看,上边只有一句:“言多必失莫做出头鸟!”
姜田一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他这才想起来这个时代如此口无遮拦的评论儒家是很危险的,一直以来都太顺利了,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是个秀才,而且还是那种一辈子科考无望的典型,这样一来难保不会有人攻击自己是酸葡萄心理作祟,仔细想想会拿刚才那番言论说事的儒生一定不少,毕竟他们已经没有胆子公然的和皇上叫板了,就算不会被杀头,全家来个强制移民也够受的。那弹劾自己就是顺理成章的最优选择,可惜咱不是什么高官显贵,最多扣一个诽谤圣人的罪名,撑死了取消秀才的功名算作了事,但是这个过程中必然会导致自己夹在改革派与守旧派之间,他们无论想如何攻击对方都会把我拿起来当挡箭牌,直到有一方倒下为止……
想到这里姜田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这张嘴怎么就没个把门的,只要兴致高起来就什么都往外边说,这下真的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了。他正后悔的工夫,一个小脑袋在门外张望着,狗子看见姜田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又看见门口停着一辆官家的马车,他知道这一定是来接姜田的,心想着今天要不然就耗到你等不起先走一步,混过一天算一天。
看似坐在柜台里打盹的赵老板在心里摇摇头,这几个年轻人怎么看都乐趣无穷,自从收留了姜田之后茶馆的生意是越来越好,每天光是这些补习的公子们就能在这消费几十两银子,现在攒下的钱用来养老是足够了,所以每日最大的乐趣就剩下了看着姜田怎样磕磕绊绊的在名利场中打滚,别看这小子想跑,根据自己的猜测,那些个当权者是不会轻易放手的,除非哪一天这小子没有了利用价值,可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的价值不仅没有缩水反而还越来越高,真不知道这么个没心机的傻小子能走到哪一步。眯起眼睛看看门外探出来的半小脑袋,你姜田还没有这个野小子圆滑,官场上怎么能吃得开呢。
老头早就发现了狗子,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进来,只好开口召唤:“既然来了就不要在太阳下晒着了。”
狗子一个激灵,知道这老头不好惹。再说姜田和刘宝铠也看见了他,再藏也藏不住了,这才强挤出点笑模样凑了过来小声叫了一句:“师傅!”
姜田打量了一下,这小子还算知道换件衣服前来,虽然不是自己给他的那些,但至少没有了补丁也没有严重的汗味,只不过因为天热出汗,小脸又变成了一只花猫。他只好招招手让狗子走近一点,然后掏出一块手绢沾了点茶水在孩子的脸上擦了擦:“别叫我师傅,我不是说了不收你这个徒弟,以后对外叫我先生就行。”
狗子傻站在那有点不知所措,任凭姜田就在自己脸上抹了几下,天底下谁见过当师傅的给徒弟擦脸?饶是他闯荡社会很多年了都有点发懵:“师……先生,可不敢让您动手!”
姜田苦笑了一下,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放在二十一世纪的那些城市里,十二、三的孩子哪个不是在父母与爷爷奶奶的溺爱下成长,别说是擦脸了,有很多孩子到了大学毕业都没洗过一双袜子!
“本来还想留你吃完午饭再走,可是这位公子找我有急事,咱们这就动身路上买些点心果腹。”说话间姜田将手绢塞给了狗子,接着就起身往外走:“咱们也占一点朝廷的便宜,坐马车过去。”
他这话刚说完,狗子不仅没有追随他一同上车,反而是噗通一声跪在了那里。刘色狼本来放下了心,你收个打杂的学徒去见见人家长辈能耽误多少工夫,到时候让马车跑快一点也还能赶上时间,可他一见狗子跪在了地上心中就是一紧,难道说这里边还有岔子?
“你这是……”姜田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小人斗胆,求先生不要去我家!”
“为什么?”
“因为……因为……”狗子缓缓的低下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赵老头实在是看不下去,大声呵斥了一句:“说实话!”
狗子被吓得一哆嗦,看不出来他竟然会怕赵老板,也是拜此所赐他才扭捏着小声说:“我娘她……病了,不太能见生人。”
原来,这狗子的爹在前几年鞑子破城的时候就被杀了,他娘自此就疯疯癫癫的,时好时坏的没个准谱,所以小狗子不仅没有大名,吃饭穿衣也是偶尔靠邻居接济,后来大了一点便和社会上的一些闲散人员混在一起,手脚也难免不太干净,再联想到自己那间破屋和痴傻的老娘,本来以为自己能混上正经饭碗的他怎么敢让姜田去,万一人家嫌自己家中有个累赘,连这个不挂名的学徒都不让当了,那可就真的没活路了。
听了他的自述,刘宝铠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怀疑:“本朝最重扶助孤残,你家若真的如此困苦,完全可是吃上救济粮,又怎么会让你去偷鸡摸狗?想是那屋子里一定藏满了贼赃,你是怕我们见了将你给报官吧!”
狗子吓得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不不,我早就不干那些了,只是怕师傅见了不再收我。”
这个时代穷人家的孩子若是不能读书科考,那么也就剩下了子承父业的选项,但是对于狗子这种半孤儿来说,卖身当个奴仆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只是有时候无法选择自己的主人,像他这样能被一个秀才看中收为弟子的,绝对算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就算姜田并不承认师徒关系,最重要的是能学会点真本事,这种开口饭几乎是不需要本钱的,到时候只要能混个三餐温饱他也就知足了,当然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想不到娶妻生子的问题。可是谁听说过收学徒还允许带家属的?他也不是没找过其它营生,还不是因为要照顾老娘才没人要的,若是师傅真的嫌弃自己岂不是还要回到原先那种无助的生活中去。
色狼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姜田伸手搭在了肩膀上轻轻的一按,然后他就走到了狗子的面前:“是真只假我们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狗子坐在车里,一点都没有小男孩的那份机灵劲,只是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刘宝铠则骑着马跟在车后边思考着姜田的目的,他反正是没看出来这小子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姜田如此看重,所以这一路无话,直到车子停在了一个小巷口。
色狼和姜田打量了一下环境,低矮的房屋与狭小的胡同,地面上坑坑洼洼的还有不少垃圾散落在周围,有些房檐上甚至长出了杂草。不少无事干的老人和孩子也在好奇的打量着他们,尤其是看见狗子也从车子中走下来之后就更是好奇了,这里是标准的贫民窟,骑马坐轿的达官显贵们就算偶尔路过这里,也是马不停蹄的就离开了,今天这几个人究竟是为何而来?再说狗子又怎么搭上这样的贵人?
别看周围的人好奇,可慑于刘宝铠的做派没人敢上前问话,就这么远远的看着他们小声嘀咕着,狗子也知道都已经到了家门口,再怎么躲闪都没有用,也只得认命的在前边领路,一直走到了一扇灰败斑驳的木门前,这才推开门恭恭敬敬的做了一个请进的姿势。姜田也没客气,大步走进了院子之中,定睛观瞧这个不大的小院子,坐北朝南的正房已经坍塌,只剩下了半面黑色的墙壁,看来是被火烧过。朝东的偏房倒还有完整的门窗,可也是破破烂烂毫无生气,地上堆着一些破烂没有收拾起来,一条瘸腿的长凳倚在墙边用砖头垫起来,上边坐着一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妇女,此刻正眼神呆滞的看着手中的一个拨浪鼓,时不时的还傻笑两下。再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个女人的腰上还系着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拖进屋里不知道拴在什么位置上。
狗子站在一边只说了一句话:“这……就是我娘!”
姜田没有说话,他也说不出话来了,从眼前的景象可以判断出狗子并没有撒谎,也能够理解了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会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倒是色狼在呆滞了几秒钟之后开口问到:“朝廷去年不是下令地方收留孤残?怎的你这里却无人理会吗?”
狗子只是耷拉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刘宝铠心中光火,大步流星的转身走出院子,门外边已经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见他好像面色不善都本能的向后退了几步,他就站在门前扫视了一下然后大声喝道:“本坊的里甲何在!”
一连喊了三声都没人答应,这下他的火气更大了,伸手一指候在一边的一个随从:“你去打探一下,若是此人还在,就给我拖到府上听候发落!”
他的随从都是以前军中的家丁,只是后来新皇帝改组军队,私兵制度被取消,有些忠心耿耿的人便留在了主人身边做个彻底的家丁,但是行事还是有着浓重的军旅风格,这个看上去已经人到中年的人并不答话,而是双手抱拳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再说姜田这边,他伸手揽过狗子轻轻的抚摸着他的头,虽然受到发髻的影响只能摸着后脑勺,不过这份怜爱的动作还是吓了孩子一跳,站在那边一动都不敢动。
“你家可还有什么亲戚?”
孩子摇摇头,也不知道是没有,还是有却并不登门,不过这两种可能性没什么区别。
“家中可还有值得收拾的物件?”
孩子还是摇摇头。
姜田不问了,他走到妇女的面前,郑重的朝她施了一礼:“这位大嫂,在下姜田欲收你的儿子做一个徒工,学些安身立命的本事,不知大嫂意下如何?”
这话其实问了也是白问,就算这个女人甚至正常,也只会点头答应,更何况这人现在根本就无法开口。
姜田见她并不回话,于是招狗子过来:“你的姓氏是什么?”
“赵。”
“那好,虽然我不算是你的师父,但是也该给你取个大名。”姜田略微一思索便说:“你姓赵,那就叫做赵直吧,取不屈之意。”
这小子哪能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别看姜田一直不承认是自己的师父,可取名代表的含义和承认这个徒弟也没什么区别。所以他赶紧跪下来朝着姜田连磕仨头:“谢先生赐名!”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姜田拿出二十两银子,交给了刘宝铠的一个家丁,让他采买一些生活用品,再雇佣一个仆妇照顾一下病人洒扫一下庭院,这些钱应该还有结余便算赏给他的小费,然后又让已经改名为赵直的狗子朝着自己的母亲磕头,这才收拾起行装跟着姜田走了。因为名义上赵直并不是他的徒弟,所以这孩子可以随时来看望母亲,姜田除了要负责他的食宿之外,每月还答应他支付二两银子算是工钱。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的这小子晕乎乎的,就连那些看热闹的人们都露出了羡慕的表情,谁听说过东家这么照顾下人的?这一点就连色狼都暗自佩服,他现在明白了并不是赵直有什么过人之处吸引了姜田,而纯粹就是这个傻秀才爱心泛滥收养了这孤儿寡母。既然如此自己也就顺便的宣称一下,这个神智不正常的女人归他刘宝铠庇护,谁要是不开眼就试试!听了这份宣言,明知道这是做顺水人情姜田还是承他这个情,毕竟公爵府的名号的确能震慑不少人。
当赵直再次跟着姜田坐上马车朝城外走去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拘束与惶恐,更多的是一种翻身解放后的巨大喜悦,他没想到自己本来只想求对方赏口饭吃,自己这师傅却如此慷慨,再联想到自己曾经透过人家的东西,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愧疚感。
姜田看着他在一边抓耳挠腮的样子感到很好笑,这才像是一个孩子的模样,不过随即想起自己手中已经没有多少闲钱了,这开源的问题就摆上了台面:“只能帮他们赶紧完工了。”
第二十九节、非师亦非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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