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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侠客行(2)

    马氏父女没有跟来,夏末时间的雨水还在继续,王叔勇夤夜将三名钦犯请回了自家在济阳城外的庄子,到了地方,时间已经很晚了,自然不好多搅扰什么,只让张三郎与两位伙伴早早入睡休息。而翌日上午,雨水依旧淅沥,庄内便开始杀猪宰羊,中午时分,宴席便已经摆好。
    看得出来,这位据说是济水第一神箭的王五郎,似乎迫不及待的想从这位名震天下的张三郎这里听到一些闻所未闻,得到一些可以为他打开新世界大门的东西。
    而且明显太急了。
    “张三哥,我素来便听闻你的名头。”
    王五郎年纪与徐大郎一般仿佛,稍微面长、面赤一些,唯独一双眼睛酷似鹰目,显得咄咄逼人,众人落座,未及寒暄,让出主位的他便直接了当的表明了心意。
    “这不是虚言,北面濮阳那里,有个唤作牛达的兄弟,平素都是相熟的,当日从东都回来,就尽言你的义气;今春暴君三征,海内鼎沸,你又孤身救了离狐徐大郎一家……但那个时候,我还只当你是个奢遮人物,想着见了面结交一二便是,却不料你居然弃了一郡之君的前途,而只为天下除贼!这才晓得张三哥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昨夜乌漆嘛黑,算不得正礼,今日张三哥居于首位,请堂堂正正请受我一拜!”
    说着,这王五郎果然带头,领着一群人拱手板正行礼。
    张行应对妥当,乃是不卑不亢先避了主位,在坐席侧边受了一礼,然后堂皇回礼,倒是随后各自落座后,方才醒悟……自己刚刚也算是收到了纳头便拜的待遇了……这么一想的话,巨野泽那群溃兵,果然是无组织无纪律无见识。
    这边正想着呢,那边王叔勇早已经举杯继续来言:
    “我在济阳这里,听往来的宾客说起沽水畔的事情,全身热血沸腾,恨不能飞过去将张三哥接来,做个长久!如今至尊开眼,果然让我等到了三哥,就请三哥尽管在济阳安坐,若是朝廷敢派人来,无论如何,须先过我手中长弓与家中几百好汉再说!”
    张行安静等对方说法,方才拱手而对:“那张含虽然死有余辜,但有句话说的极对……我的行径,不过匹夫一怒罢了,此生若不能安天下,将来落入修史的人笔下,也不过是个刺客之流。”
    此言一出,多少引来王叔勇以及座中许多人的侧目,却都更加凝重,无一人因此轻视。
    这是当然的,张行自己也心知肚明,他绝不会因为这些示弱,就真的在这些人跟前丢了份子……原因再简单不过,对于这些东齐故地的豪强们来说,他张三郎在沽水畔的行为实在是高山仰止,外加打蛇打七寸。
    须知道,这些河北、中原、东境的豪强们为什么反魏?可不是因为心念大齐,更不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而是说大魏不许他们继续当官。
    管你们什么河北上千年的名门,什么河南世代的郡守,从大魏朝那位先帝爷灭了东齐开始,就是一个字,关西老爷万万岁!
    便是当朝那位圣人,也不过是因为当太子前的江都镇守经历,稍微引了一下南陈的二流世族和寒门们对抗了一下关陇门阀,却还是没有东齐故地豪杰们的事情。
    好嘛,祖上十几辈子是宰相尚书,跟河东张氏齐名的大族,才两辈而已,却只能给人当县尉,能做个县令,那是关西有点人脉还能用;祖上世代郡守,宛如割据,战例都是能上史书的,倒腾到现在只是个豪强,随便公人都能来勒索。
    这种情况下,这些人要是不敌视大魏就奇了怪了。
    便是为什么徐家、王家这些大豪强家都是少年人当家,也都是有说头的……因为他们亲爹往往要扮演老实恭顺的大善人……爹来扮演大善人,儿子肯定要当恶少年的,不然不得被人欺负死?不过世道越来越坏,恶少年反而渐渐掌握了实际的资源,成为了主要的对外活动的主要把持者,也是有些措手不及的。
    而转回到跟前,张行那日做得事情到底算什么呢?
    论仇视大魏,谁干死过一位南衙相公?还是这几年劳民伤财之下名声最坏的一位相公?
    论出仕这个事情,人家张三郎可以轻易弃了一郡前途……这是这些东齐豪杰一辈子都难摸得着的东西……就当成一件破衣服一样扔了。
    更别说,还有那句几乎可以当成造反宣言的“安天下”!
    所以说,张三郎名震天下,绝不是虚言,也不需要额外的宣传……靖安台的老皇叔听到消息,立即钦点了这个连任督二脉都不确定通没通的王八蛋为黑榜第三,也不是胡来的。
    性质太恶劣了!
    影响太坏了!
    也就是现在靖安台内乱成一锅粥,曹皇叔自己也在更大粥锅里,但凡能喘口气,他一定把大太保罗方扔出来,先捉张三此贼为敬!
    那么这种情况下,张三郎说啥都是谦虚。
    “不过,”张行继续安稳言道。“多少是做了点招人忌讳的事,若在济水盘桓,还要借重王五郎的神箭,以作庇护。”
    王叔勇当即振奋颔首。
    众人便齐齐举杯。
    一饮既尽,气氛立即舒缓了不少,但王五郎还是有些着急。
    “张三哥。”王五郎认真以对。“你说安天下……到底怎么安天下?”
    主位上,张行扫视了一眼这堂内诸人,只见其中除了王五郎的随行骑士外,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士,有江湖豪客的打扮,有商人的姿态,有读书人的样子,甚至还有个穿着破烂、鞋子都捅出一个洞的中年道士正捏着胡子好奇来看……心知肚明,这是王五郎为了凑热闹,将庄子里的宾客、食客也都一起唤来充场面。
    那么今日自然称不上是什么妥善场合。
    不过话又说回来,张行固然下定决心要反,但从那日走马孤村开始,也只是一浪接一浪,哪里有什么具体计划,而若不说具体计划,只扯些豪言壮语,又有什么顾忌呢?
    难道传出去,还能给自己定个双重的死罪?
    一念至此,张行昂然做答,甚至隐隐用了一点真气功夫,以至于声振屋瓦:“欲安天下,当推翻暴魏,重立乾坤,继而使强者当事,弱者当息,能者当劳,庸者当弃,则天下可安!”
    听到当推翻暴魏后,王五郎便已经情不自禁,后面的话听没听进去不知道,因为其他人早已经轰然起来。
    这群人,天天想着大魏滚蛋,但平素还真没哪个敢轻易喊出来一句造反,所以,这种大而无实的话一说出来,便已经让他们觉得今天长见识了。
    不过,王五郎还是有些门道的,片刻后,下面渐渐安静下来,他便忍不住涨红着脸继续往下问了:“张三哥,敢问如何推翻暴魏?”
    张行将目光从下面一处地方收回,又看了眼面色自若的小周与王振二人,却是反问回来:“王五郎以为呢?”
    王叔勇犹豫了一下,而且明显还有些紧张,但还是认真来对:“我以为,如今暴魏两分,皇帝在东南,皇叔在洛阳,河北、东境几乎全是烟尘,晋北更是早反,荆襄也有人攻城略地,若想掀翻暴魏,应该速速起事,联结河北、东境的豪杰,切断中原、荆襄通路,使西北与东南隔绝,让皇帝不能归于东都,则大事可成。”
    “曹彻不会回东都的。”张行再度瞥了宴席上一处地方,然后认真来答。“我久在伏龙卫,早就看透了曹彻这个人,他好大喜功,一日也不能受制于人,此番东征失败,若是折返东都,必然不能制皇叔曹林……所以便是路途通畅,他也不会回去。”
    王叔勇先是一怔,继而大喜,复又追问:“那曹皇叔呢?能不能指望他行废立或者自家登位?引发大魏自裂?”
    “曹林会努力执掌东都权柄,控制关西,却也不会擅行废立,更遑论自己做皇帝了。”张行有一说一。“他这人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我所料不差,两边应该会和睦下去,甚至长久和睦。”
    王叔勇有些慌乱了,因为这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原来如此,那又该如何?”
    张行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越过对方,将目光落在了座中一人身上。
    王五郎不愧是神射,目光如电,早就看在眼里,此时迅速回头,丝毫不乱,只当即蹙额而已:“魏道士……你刚刚几次三番摇头晃闹,是觉得张三哥说的不对,还是我说的不对?”
    原来,张行几次去看,都是因为座中末尾有个衣着潦草的道士,在那里连连捻须摇头,也不知道是真有本事,还是假有本事。
    “张三爷说的都是至理名言,王五爷说的也都极对。”那魏道士丝毫不惧,只是伸着露着脚趾的布鞋在座中从容来答。“只是王五爷你没有领会人家张三爷的意思罢了……所以我才摇了几下头……若是王五爷觉得不妥,我就不摇罢了。”
    “魏玄定!”王叔勇一时气闷,尤其是他眼角余光发现主位上的张行饶有兴致的打量过来后,更是如此。“有话你就直说。”
    “其实,张三爷说了皇帝与皇叔二人性情后,局势就再简单不过了,但张三爷懒得说……”那唤作魏玄定的道士捻须来对。“因为天底下所谓的奇谋妙策,都是根本的态势,配上一点时机和讯息的错位罢了……比如我们这些人不可能知道皇帝和皇叔的性情,而张三爷就知道,所以他才对局势洞若观火。”
    这话有点意思了,张行也终于能腾出嘴来吃点东西了。
    “同样的道理,如今局面,想要覆灭大魏,断东南与西北,也是必然的策略,只是按照张三爷的意思,眼下去断,没什么意义……因为东南是赋税重地,又添了现成的兵马;西北是关陇根本,又有足够仓储……换言之,西北和东南,都有兵有粮有钱,那么于大魏而言,东境、河北固然乱了,却反而局面暂时稳妥下来。”那魏道士继续指点天下,状若无人。“要我来说,张三爷的本意是,这时候反而是出头的椽子先烂……起兵联结东境、河北,进发中原,绝对是对的,不然咱们还能去关西起兵吗?隔绝东南与西北当然也是对的……但统统不是此时,此时贸贸然起兵,便是要当暴魏之暴了,应该避过风头,等大魏兵锋势弱,再行起兵。”
    王叔勇心凉了半截,而另一边主位上,张行点了下头,却又摇了下头。
    那魏道士见状停了一下,严肃来问:“张三爷觉得我说的不对?”
    “我觉得阁下说的极对。”张行放下酒杯认真来看对方。“非只如此,依着我看,阁下对谋略的判研,足可称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了,仅凭这个,就足可称道……而能在王五郎这里与阁下相见,是张三的福气。”
    说着,张行当即主动举杯。
    王五郎闻言,也随即举杯。
    但魏道士面色却丝毫不变,并没有因为二人的客气而稍作缓和:“可若如此,张三爷为何摇头?”
    “魏兄喊我张三吧。”张行见状放下酒杯,认真解释。“愚弟之所以摇头,是因为依着我的经验来看,再怎么依大势而为,再怎么大巧不工,都躲不过两样东西……一个唤做天时异变,一个唤做人心难测。”
    魏道士面色微变,俨然立即醒悟。
    而张行也扭头与王五郎做解释:“照理说,我们自然该是先紧密联络各路英雄豪杰,躲过这一波风头,然后等东南那个圣人自家再度坏了局面、东都的皇叔压不住关陇内乱,再行大举起事……可是,要是忽然来了一场大灾,还要等吗?或者局势越来越糟糕,其他人都反了,我们还能等吗?这不是玩笑,秋收在即,可是溃兵这般多,我一路行来,看到各处田野荒废,那今年秋后能有多少粮食可安民心?一年能撑下去,往后却只会越来越难,迟早会有局势逼着我们反的时候。”
    王五郎立即重重颔首。
    “还有一点。”张行继续言道。“说来有些惭愧,但其实就是,大家既然要反,一来是要覆灭暴魏,重安天下,二来,何尝不是在求功业?若有人先起事了,固然要受朝廷兵马当面围捕,可多少是敢问天下先的英雄,人家真要是撑住了,而且磨砺出来了,咱们再去反,岂不是要居于人后?”
    王五郎和魏道士齐齐点头不止。
    “所以,我的策略是。”张行最后下了结语。“先按照联络豪杰的法子来,趁着如今局势把东境、河北的豪杰拢进来……然后各地能布置一处是一处……待到局势到了,甭管是大局已经可观,所以瓜熟蒂落,还是被迫如何,哪处仓促发动起来,便都不惧……主要大家都是一伙子人,这东境和河北的局势便是咱们兄弟的……魏兄、王五郎,你们觉得如何?”
    王五郎立即拍案:“正该如此。”
    王振想起张行给自己做得安排,也微微点头。
    众人见到这个气氛,便多颔首,要一起喝酒定个说法。
    倒是那个魏道士,委实讨厌,居然不动,而且继续来问:
    “张三爷倒是比我想的更妥当,心也大……可还有一事,先行联络豪杰好汉自然是对的,可人一多,地方一大,谁来坐这个主位呢?譬如清河房氏、崔氏,我估计也是要反的,但人家是读书修行的清贵人家,看得起河南边这几家吃地利的大豪家?这几家大豪家又看得起我这种河北破落户?便是外来的英雄,既有你北地张三爷好大的名头,可也有关陇的李枢李公好贵的出身;便是本地的大豪家,也有徐大郎和王五郎,以及登州的程六郎不相伯仲……想要大家结成一体,恕我直言,难上加难!”
    张行点点头,认真以对:“魏兄说的是,这是个天大的麻烦……若是我有那个本事让半个天下的豪杰都拧成一股绳,那也是胡扯……但是,难道因为难,就不做了吗?就不反了吗?谁高谁低,难道不是自家大浪淘沙争出来的吗?我张行既然忝有三分薄名,便做个当仁不让的事情来……就借着王五郎的地方,起个头,喊一喊周围豪杰,看看能有几多人给面子?到时候凑一起,有三人便是三人,有五人便是五人,若有十人八人,只要都是真豪杰,便可以去筹谋大事,何必顾虑?!”
    王五郎听到这里,早已经热血沸腾,直接举杯起身:“我请张三哥来,就是为了此事!”
    那魏道士也缓缓起身举杯:“张三爷高明且睿断,更有决绝之心,那我魏玄定生逢其会,愿意做一个摇旗呐喊的来。”
    张行赶紧也捧杯起身,王振、小周也都起身……剩余的人,也不敢怠慢,众人便一起饮了一杯酒。
    喝完这杯酒,张行从容走下来,先牵了王五郎的手,然后拽着对方来到那魏道士跟前,又伸手拽住了另外一人,恳切出言:
    “两位,两位,我张三既下决心来安天下,今日得逢两位,真是如鱼得水!”
    王五郎抿抿嘴,长呼一口气出来,只觉得平生终于抢先某人一步。
    而那魏道士,微微一愣,手都被拉着呢,一张嘴却又再度讨人厌起来:“张三爷果然是北地农人出身?如何学的这般官场上招揽人心的做派?”
    张行尴尬一时。
    而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武士匆匆来报王叔勇,算是打断了张行的尴尬:“五爷!濮阳牛公子来了!只问张三爷是否有了踪迹?我不敢直接作答。”
    张行这才稍作释然,复又大喜:“咱们刚刚说若有十人八人便可去做大事……如今已经有六位了!要我说,过两日人稍多起来,再发帖子给徐大郎,只看他来不来?!”
    “不错。”王叔勇涨红了脸。“看徐大郎来不来?”
    PS:感谢新盟主月夜风筝老爷……老爷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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