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一条腿瘸着,才没有得了手。
“你稍安勿躁嘛。”廖仲和赶紧护住自己的招牌,“这个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开始治疗的时候,我就说过,未必有效,照他现在的模样,比我想的还要严重些。”
“呸!你这丧尽天良的庸医,我银子没少给你吧,你就这么折腾我,你到底能不能医啊!”钟檐瞪了他一眼,想了一下,“不行,我今天还是得拆招牌!”
他赶紧拦着他,“别!其实我行医数十年来,也没有见过这么严重的病症,我想我师叔那时也一定是穷途陌路了,不过我说,你那兄弟,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我……我怎么知道!”钟檐没好气,总不能告诉他他就是那个抗击北靖死去的那个将军吧,“杀猪的,挑粪的,跑堂的,谁知道他之前做什么营生!”
“你不说实话。”廖仲和盯着他看了几秒,“他这个样子,可不是干这些营生的,也罢,你不说,我也不是这么八卦的人,只是,这个病,我不医了。”
钟檐看着他的脸,恨不得撕了他那张烂嘴,却最终放缓了口气,“他以前是个……军人,这些伤,也是战场上弄来的……可是他以后只会是普通人,我也只想要他好好活着。”
“好好活下去其实不难。”廖仲和捏了捏胡子,“只是老来可能要受些苦楚,但是仔细调理,还是能安生的活几年的。只是……要他想起从来的事……”
“不行吗?”
“我见过很多案例,但是从中却没有一例能够想起来,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他想不起来,他以为一觉醒来就能够想起来,也许永远想不起来。”
钟檐心中仍然不痛快,正要发作,倒是申屠衍笑着说,“算了,能活着,已经是很好的事了。”
因为要等着给申屠衍换药,他们又在堂中等了好一会儿,申屠衍见钟檐不开心,说,“没关系的,我那半辈子,指不定是受苦的命呢,不记得正好。”
钟檐心想,你不在乎,我在乎。可是又不想这么说,觉得很烦躁,“你知道你上半辈子是什么人吗?你说不在乎!”
申屠衍笑着,“知道一点。秦了了跟我说过,我自小就长在边塞……”他一字不落说了秦了了跟他说的那个故事,钟檐虽然没有说什么,嘴角却抽搐不已,秦了了那个丫头这是给他灌输的什么思想啊,都什么跟什么呀。
他才要开口,却听申屠衍继续说,“我知道这一些中,有很多都不是真的,是杜撰的故事,可是那一定是她眼中的我,人生不能重来,她仅仅只想要这样一个故事,为什么不能满足她呢。”
钟檐承认,这一些中,怕是有一些是真的,那是连他也从未知晓的申屠衍,和他未经历的人生,他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的。
“你真的一点也不想想起来?”
“想啊,钟师傅,你可以说给我听吗,关于你知道那一部分。”申屠衍认真的看着他,他却忽然觉得脸皮有些发烫,无所适从,咳嗽了两声,“我今天嗓子不舒服,改天吧。”
可是这样的改天一连就过去好多天。
钟檐也没有说起以前的事情,申屠衍也没有问。事实上,钟檐并非不愿意告诉他那些事情,可是他却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除却兄弟以外的那部分情节告诉他,申屠衍以前是那样喜欢着自己,喜欢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他情动的时候,抱着他喊“小檐儿”,这样的炽烈,他常常觉得几乎要燃烧了自己。
他知道的啊,他们之所以这样的紧紧相缠,不是兄弟的感情,也和男女之间的感情有异,他们共同生于乱世,遭遇战乱,离散,失亲和放弃,天下苍茫,唯有对方,才能够证明自己的存在,就像小时候枕席之间的承诺,果真陪着他一直走下了了。
可是这样的巧合,有多少不确定性,只要从中哪一步出了错,就遇不上了,然后喜欢上别人了,甚至连他钟檐自己,都常常恍惚,如果再来一次,他还能不能这样的喜欢着自己。
可是他也不能保证,失忆后的申屠衍会怎么看待以前的自己和他,会觉得肮脏和不伦吗?如果是这样,他宁愿把这一部分收起,天下人都可以看低这样一份感情,他唯一害怕的是,连现在的申屠衍也看低。
所以还是先不要告诉他吧。
这样一拖就拖过了一整个秋天,天气渐渐转了凉,钟檐将旧日的棉袄拿出来晒,准备着过冬的时候穿,做完了这些,就出门去抓药。
那时候蒋明珠已经搬出去一个月有余了。
她说着城西绸缎庄缺女工,包吃包住工钱也不错,就是离着家太远,钟檐自然乐见其成,他想明确休了她实在是太伤害一个女子的尊严了,这样渐渐远离,然后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话说开,倒也是一件好事。
申屠衍沉默着,好几次想要开口,却终于没有开口。
――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情,自己又不是妇道人家,嚼什么舌根呢。
他望着那一股子霉味的旧袄,有着细小的洞,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他想了想,忽然去翻出了丝线,拄着钟檐不用的拐棍走到了太阳底下。
那时候他的腿疾发作得频繁,所以也不怎么出门,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他觉得自己真是没有用极了,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竟然到了混吃混喝的地步,于是他总是想做些什么的,哪怕是洗衣缝补,可是钟檐却什么也不让他做,横眉对他说,你是想把我家的锅碗全砸了吗?可是事实上家里唯一打碎的一只碗是钟檐自己打碎的。
深秋的阳光算不上热烈,照着脸上还是让他晃了神,他费了好久才睁开眼,捻着针穿上线,努力扯过那袖子上的破洞。
他仰着头,白昼的光直直照着他的脸上,几乎将眼前的一切都溺死在这样的光线中,虽然平静无波澜,可是周围景物却在以看不见的姿态生死枯荣。
这样平静的惊心动魄,在这一年的秋日。而这秋色中,他只是笨拙的缝着,努力的缝着。
“呀,这不是表哥吗,这么‘贤惠’呀。”他转过去,从矮墙那边走过的妇人,他认得的,是邻居朱寡妇。
他没有说话,看了她一眼,女人继续打趣,“明珠一走啊,家里又没了女人了,小钟师傅可真够倒霉的,光棍的命,还好有表哥呢……要不是表哥是男人,我还真以为不是明珠,你才是钟师傅的媳妇呢。”
朱寡妇见申屠衍仍旧是一副面瘫脸,觉得无趣,就径直走了,
他却在这白昼间猛然睁开了眼睛,虽然朱寡妇是开着玩笑的,可这样一句话却直直打在他的心上,让他从半梦半醒中惊觉起来。这是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心思,却被一个外人半开玩笑道了出来。
――原来他的内心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吗?
他拿着针的手不住的颤抖,连带着挂在绳子上的衣服,一起哗啦一声被全拽到了地上。
他的腿脚抽搐,半分挪动不得。
等到钟檐回来,才把他从衣服堆里挖出来,也没有责怪他,他却愧疚的不敢看他的眼睛。
却不知道是为了哪一桩事情。
☆、第十一支伞骨?转(上)
“你怎么把自己埋衣服堆里了?”钟檐眼冷冷的斜他,“什么时候染了这样的癖好?”
申屠衍这一下摔得着实有些重了,动弹不得,只把脖子边上的衣物推过去一下,喘了一口气,却囫囵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没……”
钟檐将东西扶起来,知道他一定是身体僵住了,也不多说,只将他从地上拽起来,连拖带拽到了屋子里,他看见他面皮子涨红,一直延伸到耳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中笑了一路。
他看他眉毛也要皱成了一团,知道他在纠结什么,轻飘飘的说了一句,“来,今天我也伺候伺候你。”
申屠衍听了更加纠结了,恨不得把眉毛拧出花来,“你……我……是个顶没用的人,给你添麻烦了……”他试图握紧的手止不住颤抖,就是使不上力气,以后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他当时只是想要保存这样一条命,却连累了钟檐一家为她奔波,想到这里,就恨不得自我了断!
钟檐听了这样一句,却什么也没说,药炉上咕咕咚咚的冒着热气,他掀开盖子看了看,又回来,许久,才冒出这样一句,“我认识的那个申屠衍,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他苦笑,“是那个胸中百万兵的大将军?”
申屠衍却摇摇头,“不是的,”这倒让他有些吃惊了,“我认识的那个人,不是因为他会排兵布阵,打过多少胜仗,他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他面瘫起来特别木头,他唠叨起来比老妈子还要老妈子你,他招人烦的时候特别招人烦,可是,他却从来都不会承认自己是没有用的人。”
――这是钟檐第一次说起往事,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嘴上承认他的好。
钟檐忽然抬起眼,眼睛亮亮的,“所以,请活下去,继续招我烦,好吗?”
因为要赶王老板的那批货,铺子又开始忙碌起来了,当然,这是钟檐一个人的忙碌,申屠衍被勒令在门边做看门菩萨。
钟檐说的话,他当然不敢不听,可是总是忍不住来插一杠子,可是还没有动身,就被钟檐一个眼神瞪回去,
乖乖坐回了原地,钟檐垂着眼眸,忽然撇了他一眼,“真的想帮忙?”
申屠衍狠狠的点了头。
“那给我唱支小调吧,我听秦了了以前唱的那个什么清风明月的什么就很好听,不会?要不□花?十八摸?”
申屠衍的脸越来越黑,终于黑到了极点,机械的张了张唇,“……不会。”
又有一日,廖仲和忽然告诉他,申屠衍的病或许有转机,钟檐喜上眉梢,“真的?所以他的记忆也会好?”
“对。”廖仲和点点头,“七八分没有问题,后面的几分靠养,活到七八十岁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要用的药引不菲……”
钟檐马上想到了他藏在盐罐子里的私房钱,加上这一次大单子,却也勉强能够凑齐,“那不是问题,半个月后,我带人和银子到你这里来。”
回到家的时候,申屠衍正在看着几只丑陋的旧伞发呆,他想到原来也不是一开始钟檐的手艺就这么好,也是有不好的时候,可是,也忒丑了一些。
他纠结着,浑然不知道这是他以前的杰作。
钟檐强忍着激动,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忽然在申屠衍面前停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申屠衍抬头,被他看得全身发憷,“你身上那层皮肉是我的了。”
“哈?”
钟檐想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的宣布,“我刚去了廖仲和那里教了钱,这下我可是砸了重金了,等你好了以后,可不就是我的了?”
申屠衍回过神,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你是说?我要好了?”
“对!”钟檐煞有介事点点头,“以后不能在混吃混喝下去了。”
日子从那天起,就仿佛有了奔头。钟檐觉得挣钱,变得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了,他想着,这些钱,竟是这样有用,竟是可以换回一个完整的瓦片儿。
钟檐心情愉快了,申屠衍也受到了比以前好很多的待遇,到了下旬,闲下来的时光渐渐多了,申屠衍便想着让钟檐给他讲讲以前的事情,以免想起来的时候不适应。
钟檐想了一套说辞,才要开口,却又后悔,他想着,以前他的病情反复,自己胡诌着一通骗骗他,也不算什么,可是现在他就要想起来了,他那些与事实有偏差的故事,指不定被他心里暗笑呢。
想到这里,就懊恼不已,谁让自己嘴快,在嘴上占便宜的。
“你那点鸡毛倒灶的事,有什么好说的。”他背过身去,脸却有些发烫。
“那总有些可说的吧?”申屠衍追问,想要伸手去把人扳过来,却在触及他的肩膀的时候,被灼伤了似的收回。
“你这个人,脸摊心木的,哪里有什么有趣的事。”钟檐嘴上虽然这么说,却终于软下心来,妥协,“好吧。你想要听那一部分?”
申屠衍听得这样一句,只觉得心头跟有一壶煮沸的水一般,煎熬着,纠结着,他想要知道,他和他究竟是怎么相识的,秦了了又缘何要他来找他,而他心底,为何会滋生出这样荒诞而卑微的想法,这些问题,他已经辗转反侧多日,却终于在今天等来这样一个契机。
可是,话到嘴边,却终于还是变成了,“我以前可有在意的人,他又在哪里?”
钟檐想了想,终于点点头,“有的,但是,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申屠衍抬起头。
其实金渡川的事钟檐也没有真正经历过,他也是从穆大有口中听说的,所以磕磕巴巴的,故事也不太连续,可是他知道这件事对于申屠衍的意义
末了,申屠衍忽然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就葬在江边上,以后,我可以陪你去看。”
申屠衍点点头,却没有说一句话。
秋阳温煦,慢慢爬过门槛,到了他们两个人的身上,他低着头,看地上,是他的一段影子。
――还有被逐渐摆正的人生。
☆、第十一支伞骨?转(下)
钟檐坐在饭桌前数铜板。
而且数得很认真。
稀稀落落的从瓶颈口倒出来,打了几个璇,终于安安静静的在前面堆成了小山,他忽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从窗台上闪过,回头看了一眼,对申屠衍说,“还愣着干什么呀,财不可露白,关窗,快!”
申屠衍去关窗户,却看见一只白猫正在窗前摇尾巴,不勉有些好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还有人会明抢他的银子不成。
钟檐却摇头晃脑,“非也非也,我今天才发现,钱是这样好的东西!”他捧着那一堆铜板,笑得竟有了几分孩子气。
“难道钟师傅以前不觉得钱是好东西了?”
“当然不是。”他也曾经有过一段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年时代,后来家破人亡,才感觉到钱来的不易,那铜臭之气,方孔之间,圈住的是世情冷暖,而他,必须用满手的茧子去换取,可是,即使这样,对于钱,仍旧是恼多于爱,可是今天,却越发觉得这铜板的亲切可爱了。
他哼了一声,“那是我亲儿子,你可悠着点。”
申屠衍捧出一个罐子来,听他的话,将铜板重新抓回去,钟檐打着算盘,帕里啪啦的算账,终于停了下来,他的嘴角上扬,药费终于凑齐了,事情这样顺利,连他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申屠衍看着他笑了,眼中也不知觉酿了笑意,“钟师傅,你真能干,挣了这么沉甸甸的钱……”钟檐看着那个憨笑的男人,一阵恍惚,多久以前呢?又是谁曾经说过这样类似的话。
――怎么会没用,伞做得这么好,就是制伞行里的状元了。
――我的小檐儿,会挣钱会养家,那些个姑娘不要你,是她们没有福气。
他正恍惚着,却听见大门吱拉一声开了,红罗裙才露出一角,已经听见了女人的大嗓门。
“呀,相公,表哥,你们都在呀!这是什么,好多钱!”蒋明珠目光集中在申屠衍手上的钱罐子,再也没有办法移开目光。
“没什么。”钟檐咳了一声,还是决定把话说全了,省得她胡思乱想,“哦,那是给申屠衍医病的。”
“哦。”蒋明珠有些不高兴,却也没有明说。她很少会回来,可是一回来,就遇到这么糟心的事,心里有些堵。
晚上晚饭后,申屠衍忽然听见后院围墙中有人说话,他本来不想听,却忽然在这茫茫夜色,寂寂耳语中捕捉到自己的名字,不知觉停住了脚步。
蒋明珠隔着矮围墙和隔壁的朱寡妇在谈话。
“明珠啊,不是我说你,女人最应该管住的,不就是男人的钱袋心,和男人的花花肠子,被一个远方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表哥欺负成这样,你怎么还不支声。”、
蒋明珠的声音有些虚,“我能有什么办法,钟檐对这个表哥偏心偏得厉害,我说也没有用。”
“那小钟糊涂,你也能跟着糊涂吗?说到底钱是自己的,那表哥终究是外来人,等你和小钟生病了,他能这么仗义?”
“那我能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蒋明珠的声音有些颤抖,“总不能赶人走吧?”
朱寡妇想了想,“说起来那个表哥也是个不识趣,正常人这样的话,早走了。可他呢,倒是安安稳稳的住下来了,你知道吗?那一天,我看见他在缝补衣服,你说,这是男人该干的事吗?……依我说,我倒是有个主意。”
申屠衍默默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觉得风有些大了,他渐渐听不清墙内外的声音,默默的重新走回了屋子里。
他从来没有想过,别人是这样看他的,他们的意思是不待见他了吗?他想了很久,嗯,大概是的吧。
还有为什么他补衣服会让蒋明珠不高兴,是因为他只补了钟师傅的衣服,没有补她的衣服,他想了想,决定明天一早起来将她的衣服也通通补了。
可是第二天起来,蒋明珠就不见了,与此同时,还有不翼而飞的钱罐子。
钟檐瞪了两眼留下的轻飘飘的纸片,想起蒋明珠旁敲侧击的说他的表兄缺钱做生意,心中也明白了几分,女人坏事啊,想着出门把钱和蒋明珠追回来。
申屠衍却拦着他,“别冲动,嫂夫人大概也是为你着想,她说得也没有错,到冬天,连本带利收回钱,是比现在花出去要合算些。况且,我一个外人……”
钟檐却恼,二话不说,推了门,道,“外人?我差点忘记了,你就外着吧。”
于是两个人一整天没有出门,大眼瞪小眼,却谁也没有说话,到了晚上,钟檐终于耐不住,去寻了蒋明珠,他想着,如果钱被真她拿了她那个什么表哥做生意,那他真是连懊悔都没有用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钟檐却没有回来,申屠衍把桌子上的菜热了又热,却还是不见人,他知道钟檐的脾气,唯恐他跟人吵起来,匆匆阖了门也出了门。
事实上,钟檐并没有见到蒋明珠,他在蒋明珠的做工的地方等了许久,却还是没有见到人,攒了一顿火没处发,其他女工说,“钟师傅,你也别瞎等了,明珠可能去太守大人府上了,最近他可是老往那里跑呢。”
钟檐心想怎么不早说,害他白等了一个下午,于是起身告别,直奔太守府上。晚上的云宣与白日想必,是另一番景致,比不得东阙的风华喧嚣,却是寥寥数笔,隐于帷幕之后的小碧玉姿态。
他穿过纵横的街道和鳞次栉比的房屋,终于到了太守府的偏门,才要敲门,便听见旁边的宗祠有些动静,他才要进去,便迎面撞上一个人。
那臂膀宽阔而熟悉,可不就是申屠衍?
“怎么是你?”钟檐眯了眼,狐疑道。
“咳咳,嫂夫人不在那里,我们去别处吧。”申屠衍言辞闪烁,更加让他疑惑了,一个转身,就掠过他的身体,探到了前面。
申屠衍想着要坏事,可哪里阻拦住钟檐,他一个快步,就走到了天井下。
四方的天窗下,点点光线漏下,映照在两相纠缠的身躯上,女子的光洁的胴/体扭动着,苍白到了极致,足可以刺伤他的眼睛。
他后退了两步,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进退,世事果真是玩笑一般,十多年他也依稀见过这样的场景,这么多年后,又让他尽数领教。
他的身形有些不稳,倒是申屠衍握住了他的手,镇定的看向他,他的眼睛仿佛在说:要进去吗?如果要进去,我陪你进去,如果要转身走,我也陪你走。
钟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默默退了出去。他想着这个与他结了半世夫妻虚名的女人,终于是可以和他毫无瓜葛了,这样,倒不用自己想着怎么体面地休妻了,倒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退出了祠堂外,却听了身后急促跑来的脚步声。
可是他们,却再也没有回头。
一路上,申屠衍料想着钟檐定然心情不太好,于是也不敢怎么靠近他,钟檐看着他别别扭扭的模样,倒是突然有了将一肚子气宣泄的理由。
“你看我被戴了绿帽子,心里一定偷乐,对不对?”
“没有,没有……”
“那你干嘛离我这么远?”
“谁让你靠过来了,离我远点!”
“…………”
第二天,钟檐就把早已经写就的休书托人送了去,言辞恳切,却没有说昨天晚上的事。
又过了几天,门槛上忽然多了一个钱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瓦罐上面,还放着一只珠钗,他看了许久,突然想起正是那一年定亲时的聘礼。
那是他还是个穷小子,这东西可是他攒了不少时候才买的。
“还君明珠?”钟檐笑笑,将珠钗轻轻收起,想了想,虽然有种种不快,还是决定记住她好的一面。
后来,蒋明珠便跟那个男人去了北方做小生意。那个男人,继承了太守家的优良传统,一个字,丑,容貌家事,根本比不上她以前跟的那个盐商,甚至比不上钟檐。对于这个攀比心强烈的女子来说,实在算不上良配。
可是蒋明珠离开的时候,却是微笑着的,她说,“我终于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她的一生跟了三个男人,在民风保守的徽州,实在算不上贞洁了,可是,那个盐商以她为妾,钟檐甚至从来没有把她当妻子看待,可是,这一回,她终于可以是一个人的妻子了。
后来,这个故事就再也没有泼辣的蒋明珠了,钟檐总是想着,虽然没有做夫妻的缘分,还是希望她会在另一个故事里,安稳的生活下去。
☆、第十一支伞骨?合(上)
又一天,钟檐就捧着钱罐,牵着申屠衍,拖家带口,踢开了廖仲和的门。
“廖仲和,快,财神上门,还不接着?”
他们进了门,药庐却喧闹异常,曲曲折折的队伍一直排到了门口,钟檐有些懵,虽然说廖仲和医术好,但是脾气更大,门可罗雀的程度可以和他伞铺媲美了,怎么今日是廖仲和转性了,还是药庐换主人了。
他正疑惑着,却有一个小童叉着腰大嚷,“都利索点,排整齐点,不许插队,说你呢?”钟檐来了那么多次要庐,自然是认得那个小童的,眯了眼,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道,“我?我可是你们廖大夫的好朋友,怎么也不让进?”
那小少年打量了一下钟檐,笑弯了眉,“哟,是钟师傅呀……也不让进!师父说了,任何攀关系的,都是耍流氓!”
钟檐有些恼,申屠说,“还是等等吧,毕竟是人家的门庭,人家的规矩。”
钟檐想了想,虽然心里把廖仲和那泼皮揍了个千二百遍了,却还是耐下性子,排到了队伍末尾,于是他们从早上,等到了下午,那求医的队伍却仿佛一只在离奇的增长,永远不见减少,而他们永远在队伍的末梢。
“今天是怎么鬼日子,全云宣的病鬼都集中在一块儿?”
“嘿嘿,还真被你说对了。”前面的人忽然转过身来,笑着说,“廖神医的证岂是轻易能看上的,可是每年的这一日,廖大夫就开放医馆,来者不拒,只要人上门,他便医治,所以,还真是大半个云宣的人,有个大病小患,趁着这一天让廖大夫医一医。”
钟檐想着,平日里医馆门庭冷落,也不是因为廖仲和医术不精,而是因为能够满足廖仲和医治条件的极少,能够付起诊金的人就更加少了,也不知廖仲和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搞这么一出。
转眼日落西山,转眼暮霭沉沉,又是一日,上门求医的病人终于散去,廖仲和才从屋里出来,钟檐没有什么好气,“喂,廖仲和,你耍我们是不是,明明我们先来的,为什么比我们后来的反而先看了?”
廖仲和眼皮子一番,无赖的光明正大,有底气,指了指偏门,笑,“我让他们从偏门进来的……”
“……”
钟檐被噎得说不出一个字来,把钱罐在他面前一摔,“快医吧。”
廖仲和很不客气的接了,嬉皮笑脸掂了一会儿铜板,钟檐不耐烦,“你到底有完没完,还医不医了?”
廖仲和却忽然放下了钱罐,脸上也变得严肃起来,他抬头,直视钟檐和申屠衍,道,“我之所以不让你们进门,是因为我想要给你们思考反悔的机会,如果你们后悔了,就带着你们的钱,推门出去……”
钟檐一愣,随即笑道,“怎么会反悔?虽然钱这么到了你这个无赖手里,挺不好的,可是他已经把自己卖给我了,下半辈子总能赚回本来的。”
廖仲和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既然这是你的决定,那么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从我和他进入这一间屋子以后,不管你听到什么,都不要进来!”
“好,我答应你。”
钟檐抿了抿唇,望着院子里被四角屋檐分割成的四角天空,忽然想到,今天这样一个日子,跟十多年前认识廖仲和的时间很近呢。
那时,认识廖仲和,与廖仲和反目,也不过是一季的时间,年少的时候总是可以轻易说爱恨,而过了这么久,对于廖仲和的种种偏见都已经变得很淡了。
原来是时光最是挥发爱恨,最是不假。
当年他们争吵,不过是因为他们,都有不同的选择,却总要用自己的想法加之在对方身上。
如今看来,最是可笑,如果一个人轻易被一个人说服,那么这个世间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同的路。
他笑了笑,看着申屠衍被推到围帘的后面,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也是花费了很多努力,才走到这间药庐前的。
那一年是他来云宣的第二年。
他究竟是怎么样知道孝儒里的这一处医馆的,他已经记得不怎么确切了,消息本就是口口相传的,只是那一个契机,恰好被钟檐逮到了。
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了医馆,并且被赶出来了,与其说是被赶出来,更不如说他自己放弃了,他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尊严,为了身体上的健全而使心志变得残缺而卑微。
他本来想着算了吧,就这样子离开吧,废了一条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却在走出孝儒里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年轻人。
他记得分明,刚才他进门的时候,他在门庭中捣药。
钟檐还来不及惊讶,便见那个青年人笑开了,眼角微微上扬,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说,“我叫廖仲和。我也可以来医治你的腿。”
钟檐有些惊讶,不是刚才在医馆里拒绝得那么干脆,怎么转眼又派人来偷偷的医治他,算什么逻辑。
廖仲和笑了笑,从上到下打量了钟檐一番,“小小的糊伞匠,看起来倒有几分像像是没落的士族子弟?你那么警惕做什么,我也就随口一说,你是阿猫还是阿狗,我才没兴趣呢?”他懒懒的伸展了一□躯,“我不过在古籍上看到了一种医治腿疾的方法,觉得有趣,想要试一试,也不保证能医好,搞得不好,就是废了只腿的事。”
他说的如此轻描淡写,就好像他折断的只是只凳子腿,而不是人腿。
这本是件毫无把握的事,可是钟檐却鬼斧神差般答应了。
当初他就是这样毫不确定的把自己交到了廖仲和手上,现在,他又用相同的方式把申屠衍交到了他的手里,真是因果轮回,他全家注定要落在这个庸医手上了。
钟檐胡乱的想了一阵,回魂的时候,发现天已经黑下来了,星子稀稀落落的垂着,仿佛风一吹,就要掉下几颗来,整间药舍安静极了,百日里的学徒们纷纷回家,只有那一间屋子的灯光还亮着。
钟檐等得有些着急,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很想进去看看,可是还是压抑住好奇心,就在这时,廖仲和走出来,“怎么样?怎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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