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峙山地势险要,山峰相对,深渊不测,故称渊峙。
宋隽很平淡地笑。
“他们想让我死了,于是我就死了。”
她故作节节败退,被人逼至渊峙山涧之间:“他信我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是夜,赵家,宋大人展开手臂,赵徵抬起手来,替她解甲,听她语气欠欠儿地道:“我输得实在狼狈,伤得也实在要命,手臂都差点儿被他卸下来,那厮也是狠辣,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当胸射我一箭的时候,甲衣都给我射废了,也没见他半点手软。”
赵徵垂着眼,听她语气松快,恨不得一巴掌拍在她新添了数道狰狞疤痕的背上。
疤痕新愈,才是粉嫩的颜色,和从前的疤痕不同。
“宋隽,你不是告诉我,什么事儿也没有么?”
他捏着这人后颈,却不敢下手触碰她脊背,这人还没事儿人一样,倒还越过肩头往自己背上拍打了两下:“这不就是活蹦乱跳的么?”
赵大人:……
宋大人在京中养了五年,混迹在一群朝堂官员里头,见天儿地被御史台追着唾骂,把一身兵痞气压抑在眉清目秀的皮囊下头,到如今被扔回军营里叁个月,又是一副欠儿愣登的模样。
鲜活明朗,无所顾忌。
她的眉眼在灯下弯起,继续说起当时的事情:“我被他追得仓皇逃进渊峙山谷里,不见天日地躲了半月,跟着我的人都快叫逼疯了。”
她风轻云淡地说起那段经历,半点没提当时她怎么带着伤发着高热,拎着干掉渣的饼子边啃边带人在夜色里头行进。
“他带着人,逐渐断水断粮,放弃搜寻我踪迹,准备撤出去的时候,中了我埋伏——我提前就在渊峙山外埋伏了人,他带人包抄我,我留下断后的人就等着包抄他,他那时候也是胜了我太多场,志得意满,也不想一想,怎么那么些天都没人送粮草进来给他,是不是被谁给截断了?他们被逼得往里头撤,我和当时跟在身边的人早摸清了地势,立刻就反咬一口上去,到最后萧峣腹背受敌,只能伏诛。”
大胜这一场后,宋隽压下了战报没往回发,只是因为不放心南边的局势,也不放心赵徵,所以暗地里回了京。
“过两日,我还得再回去,装作是艰难凯旋,对京中局势一无所知。”
她这夜回来,进了赵家才晓得这人被宣召进宫,脑海里头关于他父亲那段血淋淋的回忆登时复苏,策马扬鞭朝着宫城里头奔去,被那身材丰腴的内侍拦在外头,听江子期上她眼药。
一时之间,再不敢推门进去。
直到看见江子期阴恻恻的影子映在门上,正擎起那刀。
话说至此,有些事情也不得不提起,就像那时候的宋帅多不想推开门,面对听说了那事情的赵徵,也还是得把那门踹开,射出那救命的一箭。
宋大人鲜活的眉眼低垂下去,半晌:“我会叫人,去查清此事。”
这一夜他们波折许多时候,眼下外头天色渐渐亮起,这出戏要唱到众人战战兢兢地经历过昨夜闹剧后,发现“叛军”挟持新帝,弑君登基的戏码。
“嗯。”
赵徵伸手,去揉她脸,宋大人浑身上下都没多少肉,更不消说脸上,紧蹙的眉头被他揉开了,宋隽对上他疲惫不堪一双笑眼:“我信你,也信你祖父,他把你教出这个样子,做不成那样的事情,更不必说,告诉我这件事情的还是他江子期。”
“我这数月来过得足够提心吊胆,你在外头杳无音讯,我快在京中守成了‘望妇石’,才晓得你当时想让我恨你也是有几分道理。”他低下头,凑过来,轻轻说:“若你死了,我是真的不太想活了,宋将军,下次若还须得出征,能不能把我带上,到时候哪怕你出事,我在旁边殉情也便捷些。”
宋隽听着这话,忖度着里头似乎带着点火气,偏偏一回头,赵大人满眼都是情深意切的诚恳。
晨光落在他眉骨上,宋隽摊开手,抱了上去,被人揽在怀里头,狠狠抱住了。
这场大戏已经唱至尾声,江子期潦潦草草把他自己活成了先帝,太医令说死因是被叛军灌了鸩酒——此此时那群人已经成了扶持新帝江晄,亦即那位齐王遗腹子登基的有功之臣。
他登基那日,明成长公主当朝把玉玺掷在地上,摔裂开一个角,后来此事传出去,时人说她风骨卓然,忠心不二,对这位长公主殿下是大大地改了观。
“叛军”因此没敢杀她,把这人关进了府中禁足,不许外出。
角落里,白净的手指抬起,慢慢熄灭了江子期殿里常燃的那袅袅安神香。
美人娘娘临死前奉上的茶水也早已被人泼去,器皿砸碎了丢了出去,关于江子期死亡的一切诡异痕迹被人抹去。
两日后,夜色深深,宋隽赶回渊峙山。
临行时,她被赵徵在怀里塞了个东西,有些硌人,坐下马走了没两步宋大人就把那东西捏出来看,红底的帖子上描金绘彩,艳而不俗,铺展开大片祥瑞的云纹,是一封婚仪的请柬。
他和她的,婚仪的请柬。
“说好了请柬你自己来画,别忘记了。”
他果然是不曾忘记的。
宋隽勒住了马,捏着那请柬回了头,把还在望着她背影的赵大人领子拎住,从马上弯下身子,按住他后脑勺吻上去。
“再等一等我。”
她匆忙离去,背影融入夜色里,月华如水,泼洒满地的皎洁。
这一次,终于是没有等太久。
早已准备好的捷报不久后就传来,宋帅拥兵回朝,在明成长公主殿下、中书令赵大人的配合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拿下了朝堂上那群所谓的叛乱谋逆之臣,这是明面上的事情。
早些时候的流言蜚语自然而然地屈从于她这赫赫功绩,再无人信那样荒唐的话。
更何况这京中的人,又有多少没被流言激恼,肆意辱骂过她,又有许多,曾在她府邸里打砸哄抢,此刻多少心中都有些愧疚心虚,更不敢提那样的事情。
宋大人倒是很敞亮,瞥了眼自己家里的模样,挑了挑眉毛,干脆利落地住进了赵大人府里。
背地里,她将那群辛辛苦苦陪她演了好几月戏、努力扮了许久叛贼的亲兵们的面具伪装除去,狠狠夸奖过后,统统扔进了营队里头等封赏。
而赵府里头,她看着萧条许多的装潢摆设悟了许久,才慢慢问:“你就是这么供着粮草兵甲的?”
赵大人垂着眼:“国库空虚,我把几辈子的家底都赔了进去,连原本准备好的聘礼都赔了出去。”
“……”宋大人偏过头:“既然如此,那你只好入赘了,经此一战,我家里可能有个爵位,须得人继承。”
这件事情还有了别的意外收获。
在归降的人里头,审讯出个人来,是萧峣的亲信,却也是当年埋伏在江子期身边,帮着他联络萧二,又和管家里应外合的人。
效命的人死了,他没了主心骨,宋隽问了两句就吐出他主子曾如何叫他伪造叁封信件、叁个人的字迹的。
宋隽掰着指头数:“我写给萧峣的情书,赵徵写给萧二的书信,第叁封是什么?”
那人抹着泪:“前两个,都是我们王…啊不是,是叛贼萧峣让写的,最后一封是你们皇帝让写的,是…是一个叫宋驰清的人的奏折,写给皇帝的,进言献计,如何杀害一位姓赵的大人的。”
他吓得磕磕巴巴,话差点儿说不全。
宋大人沉默片刻,默默掏出江子期扔给赵徵的那奏折来。
那人看了眼,狠狠点头。
宋隽有点恍惚与不可置信。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当年又为什么那样做?那一年的江子期才多大一个孩子,为什么想得出那么阴毒的主意来制衡朝堂?
赵大人恰好在这时推门进来,迎面看见宋大人捏着个折子,愁成个呆瓜。
他听了事情的始末,最后默默问:“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咱们想得太多,倘若当年,他只是想泄我父亲训斥他的愤恨呢?倘若他天生,就是那么个不讲道理的阴毒人呢?”
宋隽哭笑不得,却也晓得,这是最妥当的说法。
原来她担惊受怕这样久,最后其实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了结了。
自此,这一场闹剧终于是落了幕。
却也没有尽数收尾。
新帝被人推搡着登了基,性子却安静怯弱,野心很小,年纪也不算大,很符合一个傀儡皇帝的条件,遇事更多的是回头问垂帘在他身后的长公主:“姑姑怎么看呢?”
宋隽捏着笏板,抬起头,看帘后那人抿了唇角,轻轻笑起来。
既然叛乱了结,那意外去世的先帝江子期也该加个谥号,众人说他乱世里头登基,这一生也算无功无过的平庸,虽然到最后苦于流言蜚语,私德似乎有亏,但还是预备客客气气加个算是褒义的字眼儿给他,也算全了身后的体面。
赵大人大仇得报,了却心事,此时神情平淡,眼皮都没抬。
背后却忽然有人进言,是那位年纪轻轻的御史中丞裴瑾:“臣闻先帝当年登基,曾暗中谋臣子性命以泄私愤,请陛下明察之。”
满朝哗然。
就中有知情的,瞥一眼前头的赵大人,悉数埋了头。
赵大人自己也惊了一惊,偏过头去看向宋隽,她没回首,只垂着头,唇角微微翘起。
——他死了,这事情就要了结了么?
若真如此,那何必大费这样许多周章,他哪怕死,也须得背负着当年的罪名死,绝不能因为死了而一笔勾销。
散朝后,宋隽捏着笏板,转身要溜达出去。
猝不及防的,被一只手沉稳地捏住了她掌心。
官服宽大的袍袖下,手指穿过她指间,慢慢地和她十指相扣。
满朝大人还没走完,猝不及防就瞥见这一幕。
刚立了一身战功铁定能流芳百世的殿帅被赵大人牵住了,握在手中慢慢地带出了殿门。
在旁人心里头尚还是死对头的两个人走得十分登对,全然没什么局促不安的,哪怕后头的大人快把他俩后背瞪出了筛子也没回头。
这件事情可大可小。
寒门这边是觉得这一位也老大不小了,如果能趁着嫁人成亲离了朝堂,或者囿于内宅之事,把权柄分下去也是好的——尽管事后证明这想法纯属臆测,宋大人嫁人之后忙得更加无所顾忌,整日里泡在衙司里头抱着公务不撒手,众人目瞪口呆看着这位上司加班加点的同时,还须得忍受每日晚间,来亲自叩门催宋大人回家吃饭的中书令。
世家这边则是看出了新帝继位,长公主对着裴中丞那含情脉脉以及她对着殿帅哥俩好的模样,晓得朝堂要改格局,只怕世家讨不到好。
既然如此,那出卖一下赵大人的色相,能换得世家少吃点亏,倒也……
还算划算。
事后证明这也是幻想,赵大人和宋大人成亲之后私底下和和美美,朝堂上却吵得比以往还凶,一度让人觉得这俩人下朝之后就准备就地拟写一封和离书,各回各家了,然后就见下朝后,赵大人第一个绷不住先笑出来,抬手把人牵在手里,问还没把气儿消化完的宋大人晚上回家想吃些什么。
缓了许久,能听见宋大人闷声道:“我生辰快到了,记得我今年的面要多加个蛋。”
只是这并不耽误眼下众人各怀鬼胎,在收到这两位的请柬的时候,接受得还挺良好的。
宋大人和赵大人并没太关心他们在想什么。
宋隽正被赵徵把着手,写《诗经》里那首《击鼓》。
“听闻长公主自从手握大权之后,便十分看不上裴中丞,对他爱搭不理、颐气指使,当真叁十年河东,叁十年河西,不是她当年拉下脸面来苦追这人的时候了。”
为此宋隽去求证了江子熙。
江子熙扬起眉来一笑,手里的奏折敲桌子敲得咣当乱响,惊得一边儿正偷懒画丹青的小皇帝一缩脖子,瞥过来后抱着自己画默默离这位暴戾的姑姑远了些:“我忽然发觉,倒也不必急着成亲,再等两年,本宫正忙着治国平天下呢,哪还顾得上齐家这样的小事儿。”
她又说:“我和小侄儿已经说好了的,过两年我坐稳朝堂,朝臣心底认可了我,我就放他去游历天下,皇位我来替他坐。”
宋大人目瞪口呆,甚至上手捏了捏她面皮儿,揣摩了揣摩这人脸皮的厚度比起来赵徵何如。
长公主殿下冷冷一笑:“届时本宫整个叁宫六院七十二妃,还缺他这一个么?”
赵徵在她身后笑:“是,裴中丞还来寻我请教,怎么讨好姑娘。”
“学到了什么?”
“他说没有我这样的厚脸皮,如今回家里自省该怎么办去了,听闻长公主见他没了动静,又忍不住跑去找了人,结果撞见……”
他这人讨厌得很,八卦说到一半,整个人先贴了上来,脸蹭过她的,音色里含笑。
“撞见裴中丞在写婚书,别的还没来得及写上,他和长公主的名字已经实实在在写上做不得假了。”
后头的事情宋隽也有所耳闻,据说那日长公主殿下在裴家待了许久才出来,出门的时候鬓发重新梳过,衣服也换了新的,面色红润、眉眼含春,众人不晓得做了什么,但也似乎晓得了做了什么。
她眉目舒展,笑了出来。
笔下写到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时候,宋隽抬起头来。
窗外纷纷落雪,弥望尽是洁白,廊下有人挂了鞭炮,他们的婚期定在年后,院子里却已经和年节时候的装束一起提前开始装点,大红迭着大红,欢喜连着欢喜。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
又是一年除旧迎新。
这一遭,赵徵终于如愿和宋隽一起过了年。
这一年,他们之间欢喜圆满,平平安安,恰如自此之后的每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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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从四月底开文到现在,陆陆续续写了叁个月,终于是写完了。
那段时间刚刚了结了手头上的工作,想着写篇小短文调剂调剂,一个没收住从四月写到了八月,除去我在作话里面念念叨叨的那些,十八万字差不多是有了。
篇幅的拉长导致这篇文正撞上我最忙的六七八月,期间也一度撑不住请假断更了一段时间,这个结尾在我看可能也确实有些仓促。但在我现在的状态来说,的确是一个我能写出来的,勉强还算满意的一个结尾了,这些都是挺抱歉的事情,也非常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包容和对这篇文的喜欢。
这个故事最开始的脑洞,来源于我脑海里偶然闪过的一个画面——日光明灿,两个人比肩走在街上,其中一个很嫌弃地捏着个话本子,向另一个人漫不经心地吐槽深宫里的小皇帝又做了什么幼稚的事,那人静静听着,温和带笑。日光落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这差不多就是最初的阿隽和赵大人,后来我不断细化,加了我一直喜欢但没什么机会写的设定,慢慢也就有了这篇文。
虽然这个场景没机会具体写出来,但是写得过程中就一直在想,完结的时候一定要提起这里来。
完结章其实写得挺仓促,一万多字的内容只写了一天多就洋洋洒洒写完了,剧情倒是一直有在脑子里梳理,但是写起来就容易脱纲狂奔,缺了这个漏了那个的,所以暂时不会改成完结状态,也方便我捉虫,大家看见有什么bug直接评论区给我说就可以。
文应该是不会大修了,期间虽然一直想着要修文,但是完结了的时候再回头去看,觉得虽然不完美,但是写得真的很畅快,全是当时自然而然写出来的东西,挺珍贵的,干脆就不修了。
番外可能会掉落,但是到底写不写、写什么、什么时候写,我也不太确定。
主要我叁次的工作生活真的挺忙的,再就是写这篇真的挺耗心力的,最开始就是想简单写一篇没有什么剧情全是肉的小簧文(它现在也只是一篇剧情挺稀碎,肉有点少的平平无奇的小簧文——对我自己有清晰的认知),没想过会塞这么多剧情进来,也没想过居然有人不嫌弃、愿意看我的剧情,导致我一度叁更半夜爬起来含泪修大纲,就怕剧情写得实在太烂。
总之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喜好和包容,这篇也是我第一次被人推文,挺感谢那个姐妹的,虽然不晓得还有没有在看,还看不看得到我的感谢,但是真的非常谢谢。
评论区的姐妹们也很感谢,因为懒加忙没有每条评论都回复,但是都有看,很多姐妹的ID我也都还记得,太谢谢了。
感谢阅读!虽然这篇文不完美,但是我真的很爱很爱阿隽和赵大人,他们俩是我一直想写但是一直没来得及写的人物,虽然我可能很多地方没撑起来,但是每次写完的时候真的有真情实感觉得,他们一定存在着,也一定曾晒着太阳并肩走在大街上,乐呵呵地唠过甜甜蜜蜜的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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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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