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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还是你毒啊!

    “多谢李兄。”
    苏定方虽然年轻,但向来沉默寡言,仔细倾听了李善的叙述和一旁城内医者的讲解后,只说了这一句。
    那夜手术之后一直坐在马车上南下,苏母恢复的还算不错,但最后两日弃车乘马,伤口再行崩裂,李善检查了一番,指挥周氏重新敷药包扎。
    李善倒是没有某些医生的脾气,让朱八去请来城内大夫,一番诊断后给苏母开了几副药。
    “相互扶持南下,多赖苏兄之力。”李善摆手,看了眼苏定方的神色,轻声道:“前事不必再提。”
    这是实话,李善从来没想过手下苏定方手书的那份卖身契。
    那边周氏已经煎好药,服侍苏母服下,后者是个头发银白的老妇人,看模样约莫五六十岁,慈眉善目,脸若银盆。
    这时候马周突然出现在门外,“田总管那边传信,刘黑闼大军东来。”
    李善眯着眼想了会儿,“这么快……突厥人呢?”
    “突厥大军仍驻扎五十里外,按兵不动。”
    李善看了眼苏定方,“守得住吧?”
    “守得住。”苏定方斩钉截铁道:“粮草、军械、兵力都不缺,至少能守到十二月底。”
    十二月底……意思是能守到明年了,就算李建成非要在长安过个春节,李渊也难以忍受河北山东沦陷这么长时间。
    门外马周追问道:“突厥军真的会北返?”
    “某真的不知。”李善翻了个白眼,“要不……你出城去问问那位阿史那社尔?”
    马周悻悻离去,苏定方突然单膝跪在母亲身前,“山东河北连年大战,民不聊生,汉东王几度起事,孩儿欲迁居关中。”
    苏母迟疑的盯着儿子,又抬头看了看李善,“关中何处?”
    “长安城外,东山脚边,景色雅致,适宜久居,山上又有名寺。”
    李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赞成迁居……显得李善有那么点挟恩图报。
    拒绝……显得李善太过虚伪了。
    一路南下,李善几乎事事都对苏定方明言,而且无论兵力几何,都以苏定方为首。
    救母之恩,信任备至,苏定方不觉得自己一个窦建德、刘黑闼旧部,还有更好的选择。
    苏母早在历亭左右就完全清醒过来,已经听周氏将事情经过仔细叙述过,面对儿子这个请求,只能轻叹一声,“那就要烦扰李郎君了。”
    李善登时松了口气,整理衣着,正式行礼,“还请伯母宽心,侄儿当视定方为兄,愿不离不弃,此生携手。”
    一路南下,一小半的时间这位老妇人都是清醒的,但对儿子许诺投身为奴一事,一直闭口不言……李善还真怕对方不肯去长安呢。
    李善转身再次向苏定方行礼,“日后还望苏兄多多提点。”
    苏定方露出个坦诚的笑容,正摇头间,李善笑道:“此番守城,还需苏兄襄助,他日西返关中,亦需苏兄护佑。”
    “想必苏兄早就想探问小弟身世……凌伯几次旁敲侧击,只是苏兄不肯开口相询而已。”
    “小弟身世的确坎坷离奇,少有人知,待得战事之后,再与苏兄长谈。”
    那边周氏扶着苏母进了内室,凌伯才踱步进来,瞥了李善一眼,“已然定了?”
    苏定方不声不响的出门,将两人留在里面。
    “伯母和苏兄自然是要去长安……”
    “伯母?”凌伯嗤笑道:“改口倒是快的很。”
    李善老脸一红,瞪了眼问:“凌先生还没下决心吗?”
    “现在不叫凌伯了?”
    李善压低声音,“称苏兄之母为伯母,再称凌先生为伯?”
    “你……”凌伯被气了个倒仰,骂道:“真该让定方看看你这嘴脸!”
    李善无所谓的盘腿坐下,“洛水大战之后,苏兄甘冒奇险,将同僚家眷从唐军眼皮子底下接走,实是侠肝义胆……”
    这是在说,你凌敬欠了苏定方好大人情呢!
    现在苏定方要随我去长安,你难道要弃苏定方而去?
    “闭嘴!”凌伯指着李善的鼻子,发狠道:“再说这些,老夫定要老死山东!”
    李善大喜,起身扶着凌伯坐下,殷勤倒了杯水,“从此闭嘴,先生想听什么,在下就说什么。”
    凌伯都被气笑了,甩开李善的手,“老夫想听听你的身世。”
    “适才已然和苏兄提过,待得战后,回关中途中,必然坦诚相告。”李善一本正经的说:“先生放心,在下身世清白……”
    “身世清白?!”凌伯冷笑道:“身世清白却生于岭南?”
    岭南向来是前朝流放罪犯的固定地点,凌伯显然是有所指。
    “你李善祖籍陇西成纪,却非陇西李氏,非赵郡李氏,亦非李唐宗室,由岭南北上,定居长安城外。”
    “精于医术、算学,亦通经义,更明晰纷乱朝局,对朝中夺嫡之争洞若观火。”
    “虽骑术糟糕,却通晓军略,更有胆略。”
    “如此人物,非小门小户之后,绝不逊色陇西李氏子弟。”
    凌伯若有所思的曲起手指敲了敲杯口,“他日抵达长安,只需打探自你定居长安的时日,再打探城内可有非陇西李、赵郡李的李姓人物前朝流放岭南,又在去岁自岭南归来……”
    李善的脸色都变了,凌敬的几句推论……看似不可能,却逻辑严密,真相似乎已经触手可得。
    看李善那紧张的神色,凌伯得意的捋着长须,“说吧,你父祖辈何人,与秦王到底是何关系?”
    李善陷入长久的思索,面前这位老人实在心思敏捷,狡猾的像只老狐狸,只怕自己是瞒不过去的。
    但问题在于,凌敬值得信任吗?
    似乎察觉到了李善的忧处,凌伯轻叹道:“去岁夏王不纳劝诫,终至兵败身死,老夫本欲就此归隐乡野,不料纷乱不歇。”
    “定方之母得你援手存活,老夫及百多村民亦是得你援手,若不是你义愤出手,不论其他,老夫孙女难以活命。”
    李善眯着眼盯着凌伯的双眼,一阵沉默之后才低声道:“在下的确未入秦王府。”
    身世……李善是真的不敢说,但李世民那边可以透露一些。
    “但你愿投入秦王麾下,而且之前田留安亦言,信中提到秦王对你颇多赞誉。”凌伯轻声道:“若非如此,何以力劝淮阳王,又冒险从突厥人手中将其换回。”
    “如此说来,你仇家是太子……不对,理应是东宫麾下,不然你不会怂恿淮阳王以矫旨的罪名斩杀史万宝。”
    “齐王率数万唐军顿足陕东道,至今不肯北上,显然是东宫盟友……至少非秦王盟友。”
    “但你为何却随齐王南下?”
    李善头痛欲裂,这老头实在是个人精,只凭着自己一句话就噼里啪啦说出这么一大串……而且还猜的八九不离十。
    “屋内有点闷……”李善起身道:“出去走走吧。”
    凌伯似笑非笑的踱出门去,这儿是馆陶县城西侧,田留安特地空出了几栋宅子供李善、苏定方一行人居住,面积还不算小。
    一阵寒风吹来,李善精神一振后拢了拢衣衫,“愈发冷了。”
    “突厥兵北返之日理应不远了。”凌伯随口道:“如你所言,若是东宫亲征河北,理应功成,秦王以后的日子愈发难熬。”
    “所以,凌先生的意思是……”李善笑了笑,“怕被秦王连累?”
    凌伯冷笑道:“若无手段,秦王想一举翻身,实在是难上加难。”
    “若你是东宫麾下,老夫倒是有些手段能用,只需在京城散布秦王类晋王的消息……”
    的确,李世民和杨广在很多地方挺像的,都是嫡次子,都曾经率军出征……虽然杨广在这方面比李世民要差劲不少。
    都野心勃勃,但上头都有个嫡长子压着……若凌敬这几句话传回长安,很容易让人往歪处想。
    如果圣人李渊最终废太子李建成,改立次子李世民,后者会不会和杨广一样……大兴土木、远征高丽、近谗喜奸、刚愎自用,以至于偌大帝国在短时间内土崩瓦解?
    若是这流言传的长安满城皆闻,那太子李建成自然是喜上眉梢,而圣人李渊更是心安理得的借坡下驴了……
    凌敬这一计倒是狠!
    李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还好凌敬没投东宫,这是个类贾文和一般的毒士啊!
    李善和凌敬的视线撞了撞,前者心想,你还是这么毒啊。
    当年险些一言左右中原战局,使李世民首尾不能相顾,今日一言若是传开……李世民那真是要头大。
    不过这说法在穿越者看来自然是有问题的,李世民的确很像杨广一样,上位之后东一拳西一脚,闹腾劲儿不比杨广差劲,而且也大兴土木,还曾经南游东都洛阳。
    但不同的是,李世民东一拳西一脚都打到了对方的要害,踢的对方惨叫……天可汗嘛。
    凌敬瞄着李善的脸色,笑道:“你年纪不大,心思却深,看似以义为先,实则谨慎的紧,事事提防他人……”
    “先生这话……不对吧,在下对苏兄还不够信任?”
    “那实是异数,到现在老夫也不知你为何如此信重定方。”凌敬摇头道:“换回淮阳王,一直秘而不宣,田留安还担忧你日后被史万宝报复呢。”
    一直到李道玄入了城,田留安等人才明白为什么李善完全不怕史万宝日后的报复。
    李善讪讪的笑了笑,视线落在不远处,苏定方、郭朴正在整顿李善的亲卫队。
    一路南下,朱家沟青壮一直是郭朴领队,虽然每次出战,李善都是点名苏定方领兵,但后者从不插手。
    直到今日,苏定方交了底,出门后立即召集朱家沟青壮,又将自己所部的青壮掺和进去,混合整编。
    换句话说,苏定方已经自视为李善亲卫首领,郭朴毕竟是陇西李氏的家将,很配合苏定方。
    而苏定方南下数战,每战必先,早已折服众人,就连范老三在夜袭一战后也俯首听令。
    “当日村中约莫两百多人,而且散落的还有好些。”凌伯突然说:“你有那么多地方?”
    这算是正式应下了,李善展颜一笑,“凌先生不怕被卷进去?”
    “只怕已经卷进去了。”凌伯叹了口气,“定方随你入京,还带上多家子弟,难道老夫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的在河北?”
    “先生放心。”
    凌伯朝那边努努嘴,“左侧第三人,乃王伏宝的侄儿王君昊,冲阵犀利不弱定方。”
    李善定睛看了看,满脸的络腮胡子,“王伏宝……好像听过。”
    “当年夏王麾下第一大将,东征西讨,勇冠三军,功绩在诸将之上,后遭夏王诛杀。”凌伯叹道:“自从王伏宝一去,夏王征战少有胜绩。”
    李善点点头,听着凌伯将百多人以及没有跟着南下的村民的身份、渊源一一说明……显然,凌敬猜得到李善想做什么。
    好一会儿之后,李善突然转头笑问:“听闻前隋文帝死于太子之手?”
    凌敬目瞪口呆的看着李善,后者一脸的无辜……史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啊,杨坚病重,太子杨广无礼欺凌庶母宣华夫人,杨坚大怒准备找回被废的长子杨勇,之后杨广调兵围困寝宫,杀父夺位。
    关于这一段的野史传说数不胜数……杨广被定性为古往今来排名前列的昏君,这段经历可是给他加了不少分的。
    凌敬的眼神渐渐发生了变化,从惊诧转为疑惑,随即转为深思,最终视线如针一般刻在李善的脸上。
    “从未听闻!”
    李善愣住了,如果这个时刻还没类似的传闻出现,那……
    秦王类晋王,杨广弑父夺位,所以李世民也有可能……李善一个激灵,咽了口唾沫连声道:“失言,失言,是去岁从岭南北上途中听说的……”
    事实上,类似的传闻是从贞观一朝之后才开始出现的,关于杨广欺凌宣华夫人的说法是出自魏征编纂的那本《隋书》。
    凌敬显然不信,“在哪儿听说的?”
    “此等密事,绝不可能随处听闻……老夫就从未听闻!”
    “可惜了,可惜了!”
    “若你投入东宫……秦王无翻身之地!”
    李善欲哭无泪,连连拱手,“凌先生……呃,凌伯,不敢再言此事。”
    凌敬摇头叹道:“当日初见,你冷然相拒,后突然转向救回定方之母,老夫以为你是个医者。”
    “后听你纵谈古今,精于算学,分析朝局,论下博一战,老夫以为你是世家才俊。”
    “今日方知……”
    若是杨广弑父夺位的流言蜚语在长安城内流传开……李世民都不是头大了,必要将主谋碎尸万段。
    两人的视线再次撞了撞,李善知道凌敬没说出口的那些……
    还是你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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