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卿。”
她立即回神,专心在皇帝身上:“臣在。”
“程氏情况如何?”
“回陛下,程氏乃夙沙名门、中原豪商,过去与陈国王室联系密切,不过其密藏陈王太子一事……臣以为,并不可信。”裴沐斟酌片刻,心中默默调整了一下用词。
“一者,程氏家主精明有余、胆略不足,而今大齐立国已有六年,律法森严、四海臣服,谁都知道六国余孽翻不起风浪,程氏何德何能,胆敢窝藏陈太子、挑衅陛下?”
“二来,臣探查得知,程氏不久前才与清河郡名门吕氏联姻,打通了东西商路,预备往来贩售茶叶、蚕丝、药材,正好获益于陛下的税负新政。从这一点而言,他们的根本利益也是在陛下这一边。”
“嗯。”他应了声,闭着眼,“还有呢?”
“还有……”
裴沐想了想,诚恳道:“还有,陛下年少有为、英明神武、学识天授、威震海内八方,区区程氏,必然为陛下神威所慑、又敬又畏,怎敢掀起风浪,给陛下添乱……”
他笑出声,抬手就揪住裴沐的脸颊,叫她不能再说话。
“胡言乱语的马屁精。”他略睁开眼,名家刀锋一般凌厉又好看的眼睛被几缕发丝遮挡,只露出带着微光的一点深灰色,似亘古星光。
“既如此,程氏应是谁推到前头来的障眼法。”他收了笑,淡淡道,“且不管这些,程氏瞒报税收总是属实。新律初推,这些商人得了朕的便宜,还想将此前欠税糊弄过去?就拿他们来开刀,也叫世人看看,朕的律法不只是一堆沉重的竹简……嘶!”
他说着,倏然蹙眉,面上浮现忍痛之色。
裴沐立即坐起来,自怀中摸出一个锦囊,从中拈出一粒小指指甲盖大小的金色丹药,喂进他口中。
他咬牙吞了,又来抓她的手,说:“背上……!”
她便试着摸他的脊背,沿着清晰的脊椎骨,一节一节地摸下去,到了腰上的某一点时,他长长地呻吟一声,绷紧的躯体渐渐放松下去。
她就轻轻给他揉按那一点,又吩咐宫人送水。
“陛下,用些水罢。”
他闭着眼,嗯了一声,由着她扶起来,再歪倒在她身上,一口一口地喝水。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子――这话只能心里说说,务必不能叫他听见。
他靠在她肩上,呼吸吹到她这一侧,那剧痛过后放松的神态,一时竟给人以柔和的错觉,连那缺乏血色的嘴唇都是惹人怜惜的缘由之一。
谁能想到,这位冷漠威严、富有四海的陛下,其实少时起就饱受骨痛折磨?总是不知何时何地、什么原因,他身上的某块骨头就会剧痛发作,痛苦难当。
御医每月都诊断,但从来诊断不出缘由。皇帝每每便冷眼睨着御医,吓得人家抖抖不止。
不过还好,他从来不因此滥杀,不过骂一句“无能”,再挥手将人赶下去就是。
他是个绝不肯让人窥测自身弱点的性子,又多疑得很,即便多年骨痛,也只有就近伺候的宫人、几名御医、几个心腹,知道他有这么个毛病。
七年前开始,知道的人还多了个裴沐。
能够以丹药、按摩来为皇帝制止疼痛的裴沐,很快就成了大齐宫廷中的红人,得封中常侍,随时随地跟在皇帝身边。
因为太过貌美、与皇帝走得太近,她还被传成了“皇帝的禁脔”……不过,考虑到她常年睡在龙床上,跟皇帝滚过来滚过去,说她其实什么都没跟皇帝做,旁人也肯定不信,故而这说法也不算错。
禁脔就禁脔吧,好好干,也不失为一条大有前途的道路。裴沐自认坦率开明,对此想得很开。
她拍了拍皇帝的背,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宠臣,忧心忡忡道:“陛下的骨痛,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无事。”他淡淡道。
“怎么是无事?”裴沐语气忧伤,“自七年前臣初见陛下,陛下便不时受骨痛侵扰,竟至夜不能寐。陛下,听说那些隐居的术士有奇妙的法子,也许……”
“不准!”他的声音陡然凌厉起来,彰显出帝王的威严,“术士狡诈诡谲、卑劣不堪,个个该死!裴沐,再叫朕听见你说这话,便是‘蛊惑乱国’之罪。”
她眨了眨眼。
一个细微的、代表不屑的撇嘴,出现在这张宜男宜女、宜喜宜嗔的美丽面容上,接着,她笑了笑,眼波流丽,似慵懒的月光。
“臣知道了。”裴沐继续语气忧伤,“可陛下……”
“阿沐担心朕?”
缓了缓,他在她颈侧睁眼,伸手停在她下巴上。再往上,他慢慢抚摸她的面颊,拇指则停在她唇边。
“阿沐,朕知道你的好意。不过,朕早已决意,凡朕目之所及、耳之所闻,便决不允许术士出现。战国三百余年,皆因术士祸乱宫廷、蛊惑人心,朕而今一统天下,如何能见大好江山再毁于术士之手?”
他放缓了语气,虽还是声音淡淡,却换了个称呼,能听出些哄人的意思。这就算是帝王的歉意了。
裴沐对他笑了笑。这是个绝不出错的、讨人喜欢的笑。
“可术士与修士究竟又有什么不同?”她用一种天真的、有些好奇的语气询问,“陛下是修士,臣也是修士,满朝官员、万万百姓也是修士,我们与术士究竟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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