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连元听说他们包间里点了一堆酒,有点不放心,过来一看,被百无聊赖的徐西临和撕心裂肺的老成逗乐了。
终于,老成喝得断了片,安静无声地躺尸去了。
宋连元这才把徐西临杯子里的矿泉水倒了,两个人各自倒了半杯啤酒慢慢喝。
“工作挺顺利的?”宋连元问。
徐西临:“还成,就是钱不多,没什么意思。”
“都一样,慢慢熬资历吧。其实月半弯也没什么意思,”宋连元抬手一指包房里略显陈旧的装潢,“好多年前就这样,现在还这样,当年是时髦,现在……唉,我是打算走了。”
徐西临吃了一惊。
宋连元初中辍学,从跑腿的小服务员干起,一直混到现在,据说月半弯里除了老板就是他,当年的大混混宋连元已经混成了宋经理。
徐西临:“哥,你要上哪去?”
“先去南方看看,”宋连元说,“我想自己闯荡闯荡,再不闯人就老了,一辈子交代在这,擎等着倒闭回家看大门。以后哥不在,你得自己好好照顾自己,碰见……”
宋连元本想说“碰见可心的女孩就安定下来”,看了徐西临一眼,又把话咽下去了:“算了,你自己心里有数。”
宋连元本来打算过完春节就走,结果没走成,被一件事绊住了脚步——苏文婉女士,风靡整个老年社区的偶像老太太,徐西临的外婆,没了。
那天正好是初五,无所事事的徐西临一大早起来突发奇想,自己炸了一锅油饼,祸祸了半桶油,油饼其貌不扬,但刚出锅的时候口感尚可,徐西临想跟外婆献宝,这才发现都已经过了九点外婆还没起来。
他叫了几次门没开,就直接推门进去了,发现老太太已经悄无声息地闭了眼。
她的脸色是死人的青灰,头歪在一边,肌肤松弛。
然而细看起来,又似乎是微笑的。
徐西临呆呆地在她床边站了许久,一抬头,正对上床头柜上外公年轻时的照片,他笑容温柔,五官俊朗,是个老式的美男子。
看外婆笑得那么开心,大概昨天晚上是外公亲自来接她的。
天地间羁旅客,离别三十余年,到头来,终有一聚。
苏文婉女士享年七十八岁,无疾而终。
亲朋好友都来了,隔壁家每天在院里种葡萄和小西红柿的老大爷哭得跟丧偶似的,被他闻讯而来的孙女连哄带劝地糊弄走了。
宋连元怕徐西临自己应付不过来,推迟了南下的日期,在他家住了几天帮忙。
郑硕也来了,几年不见,郑硕见老。一见面先郑重其事地跟徐西临道歉,说他想回国工作的安排一直不顺利云云,徐西临一听就明白,知道“工作”俩字就是用来推脱的,恐怕是他的新家庭有些问题。
不过他已经过了“仇视不负责任的爸爸”的年纪,徐西临客客气气地招待了郑硕,感觉跟他聊起来还颇为投机,将来或许还有用得着郑硕的地方。
夜深人静的时候,徐西临忍不住给窦寻发了一封邮件,依然没有回音。
葬礼当天,祝小程特意回国,跪着给外婆念了一段经,然而窦寻没跟她一起。
徐西临暗自揉碎了心里的期盼和侥幸,上前跟干妈寒暄。然后他心里懂了,人间离别,原来并未比生与死的距离近多少。
哪怕在现如今一张机票能飞到天涯海角的时代,见不到的人,也依然是见不到。
可能直到这时,徐西临才真正接受了窦寻已经离开他的事实,他真像个反应迟钝的齿轮,三年才转一轮,独自面对着自己清晰而绵长的痕迹。
至此,他终于孑然一身。
其实窦寻压根没收到信,徐西临把不知道他去的是欧洲,根本不在美帝,在国内用的旧邮箱早弃置了,跟他那亲妈更是早八百年就没联系了——不过那都是很后来的事了,窦寻有一次为了查资料找自己一个论坛账号才翻到了旧邮箱,翻到大半年前的邮件,当时如遭雷击,立刻把所有事都推了,连夜回国……可惜回来已经找不着徐西临了。
徐西临送走了外婆后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把他当年哭着闹着一定要留下来的房子卖了。
那时候市里鲜少有他们家这种低密度住宅,从品质和地段综合来看,几乎是绝版。
当时房价正疯,他房子出手很快,买家好像生怕他反悔,连价都没还。
徐西临转手又买了三套房——两套交通方便、八十平左右的小户型留着出租,每月租金比他那破工作的工资和奖金加在一起还高两千。
老成听完差点哭了:“我刚被房东坑得找不着北,你就叛变革命加入了那个组织!你真是亲同学啊!”
包租公徐西临除了两套租出去的房以外,还买了一套地段稍微偏一点的三居室自住。
他把自己的卧室、窦寻的卧室原封不动地搬了过去——装满糖纸的巧克力盒,满柜子充满学生特色的衬衫和牛仔裤,稚嫩搞笑、前言不搭后语的情书……一样没落下。
剩下一间屋子做书房,他把徐进女士的书房、外婆收藏的旧唱片都搬了过去。
徐西临把他的“新家”布置成了一个巨大的纪念品,然后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安抚好了抑郁得拔自己毛的灰鹦鹉,让它习惯了他们俩相依为命的日子——接着,他辞了工作,离开自己二十多年没离开过的家乡,毫无留恋地跟宋连元南下。
第54章 见鬼
徐西临跟着宋连元先去了南方,从长途货运公司做起,然而南下之途并不顺利。
他们初来乍到,人脉不通,有一大帮同行冤家,后来业务又受淘宝物流挤压,一直是勉强周转,举步维艰,刚开始大半年不赚钱,徐西临一边累死累活,一边靠房租活着,简直暗无天日。
后来考虑转行,他俩收了一家看起来不错的小果汁厂,据说设备都是日本进口的,做的是纯天然无添加剂的纯果汁。
果汁厂看起来很美,接到手里才发现坑爹,因为“无添加”通常也意味着“保质期很短”和“味道不怎么样”,噱头再好看,运输、储存和市场都是问题。
废话——追求健康的谁整天没事买饮料喝?
后来果汁厂也要黄,投的钱都要打水漂,这回可是伤筋动骨,他们哥俩足足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为了这事睡不着觉,最困难的时候,他俩连租房的余钱都没了,一天到晚蹲在果汁厂闹鬼的旧宿舍楼里泡方便面。
那年过年,他们俩没精力自己操持年夜饭,也不敢去外面奢侈,徐西临就在寒风呼啸中支了个小电磁炉,把速冻饺子下到涮锅里。
徐西临在水雾氤氲里对宋连元说:“没事,我手里还有两套房,实在不行卖了周转,没到穷途末路呢。”
宋连元不吭声,头一次觉得成功是“时也命也运也”,蹉跎了一年多,他有点灰心。
后来徐西临带着几个人,熬了十多天的通宵做了一份方案,把那破果汁厂包装了一番,然后发挥三寸不烂之舌,忽悠了一家日本食品厂家当了接盘侠——不是说果汁厂设备是从日本进口的吗?
正好,再卖给他们,原汤化原食了。
货运公司黄了,果汁厂也折价也出手了。
两次尝试全都惨淡收场,但在此期间,徐西临懒得做饭时候常去附近农大蹭饭吃,一来二去,他拐来了几个农大的研究生,组了个小小的班底,一伙人轰轰烈烈地下了乡,去村里包荒山了。
那时候电商已经有了,但还没有发烧,“互联网加”的概念还没有家喻户晓,徐西临一肚子维生素的失败经验,全都淋漓尽致地物尽其用在了新的事业里。
他们俩以最近的大城市为依托,注册了一个公司,叫“乡里”,开始试高端有机食品原材料冷链的水,这一回,时运终于眷顾了没有放弃的人,那两年正赶上“有机食品热”,广大中产阶级经历创造了种种致癌谣言,又纷纷加入了“健康饮食”教这个全新的迷信组织,“乡里”意外地赶上了时髦。
他们俩困苦多时,几乎有要就此发家的意思。
在全员乐极的日子,徐西临一边听灰鹦鹉练习绕口令,一边跟宋连元说:“咱们准备准备吧,过一阵子准有麻烦,你看看年前是不是拨点钱出来,把村委会和乡镇政府那拨人都打点打点,别等上了轿再扎耳朵眼。”
宋连元当时正在徐西临租的小屋里喝汤,大冬天里,他捧着碗热汤,光脊梁穿件“二杆梁”背心,还喝出一脑门汗。
听了这话,宋连元把湿淋淋的头发往脑后一撸,看了徐西临一眼,感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徐西临的同龄人,要么硕士毕业,刚入职场,要么工作了几年,才初步熟悉自己的打杂工作,正挣扎着准备从“小碎催”升级成“大丫鬟”。
他却要在没有暖气的出租屋里捧着一碗布满破碎嘌呤的汤琢磨着给村干部送礼。
宋连元从来不让他干体力活,他的思想还停留在十年前,认为大学生都是金贵的知识分子,不应该这么痛快地放下自尊,去跟泥腿子们干一样的事——虽然他也承认,大家都是孙子,上过大学的孙子也并不比别人金贵到什么地方,但还是不想让徐西临在他眼皮底下经历这个。宋连元眼看着徐家分崩离析,心疼他。
灰鹦鹉掐着嗓子一唱三叹:“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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