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川平原上的营寨,距离东梁城仅二十余里,当李郃得知到昌佰军的逃亡路线正是芝川平原,意识到芝川营寨可能会出现波折时,昌佰已率五千魏武卒撤到了芝川平原一带。
确切地说,此时昌佰麾下仅只有近四千魏武卒。
在旧梁向西开辟出百余万亩梯田之前,芝川平原是少梁耕种最为密集与频繁的田地,除了两条分别通往芝阳与徐水的道路,遍地都是农田,与旧梁一带的农田并称少梁产粮最多的两片田地,当然也是受到山洪影响最大的两个地方。
只要当年不爆发山洪,少梁人就能凭借这两片农田收获可观的粮食,虽不足当年十几万人口吃用,但却差不了太多;反之,则只能靠魏国接济。
今日,昌佰率领四千魏武卒刚踏足这片农田他就看呆了。
不是因为看到了芝川平原上广袤的农田,而是看到了一群穿着魏军甲胄却在农田里挑水施肥的农夫。
光他看到的就有不下二千人。
“那是……那是我国的军卒?被少梁俘虏的?”
昌佰麾下一名千人将满脸惊愕地问道。
“应该是。”
昌佰皱着眉头说道:“据我所知,去年相邦与龙贾、穰疵两位将军率河东军征讨河西,却在河西的合阳遭遇了败仗,战后约有近两万将士遭到秦军俘虏……这些人应该是其中一部分。”
既然这些人也是他魏国的军卒就好办了。
他大步走向远处的农田,朝着那农田中近两千‘农夫’大喊道:“诸位,我乃上将军庞涓麾下,王齐将军率下将领昌佰……”
听到他的喊声,站在农田中的那近两千魏军俘虏表现地很茫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些人哪来的?”
“国内又派兵攻打少梁了?”
“你们看到了么?这些好似是武卒啊……”
“武卒啊……哼哼,前些年我见过一次,看起来挺神气的,今日这帮人看起来却有些狼狈……”
“估计是在少梁碰壁了吧。”
“管他呢,跟咱有什么关系?”
众魏军俘虏议论不断,然而却没有人朝昌佰这边而来,更没有像昌佰所猜测的那样,一边高呼‘我等就救了’,一边抛下手中的农具投奔他,这些家伙,依旧拄着手中的农具,仅仅只是出于好奇与不解打量着他们。
这……这帮人什么毛病?!
昌佰皱了皱眉,再次大喝道:“你等还愣着做什么?速速告知你等被俘的同伴,我等助你们杀死监军,带你等逃离此地!”
监军?
指看押他们的少梁军队么?
农田里的魏军俘虏们相视一眼,笑了起来,笑得昌佰莫名其妙。
昌佰哪里知道,芝川营寨根本就没有少梁军队驻守看押这群俘虏,只有二百余位墨家弟子管理他们——没错,是管理,而不是看押。
若真的要逃,他们每天都有机会逃,只不过没必要罢了。
据他们所知,他们的故乡汾阴、岸门、皮氏、蒲阪等地已被秦军攻占了,幸亏少梁如今是秦国重视的盟友,在少梁的交涉下,他们在故乡的亲人才能从秦军的屠刀下活命,搬迁至少梁生活,他们这些人逃什么逃?
抛下刚搬迁至少梁的亲人逃回魏国?然后被编入魏军,派上战场与秦梁联军厮杀?
老老实实在这里种地得了,待五年一过,他们就可摇身一变成为少梁人,与家人团聚了,何必要逃呢?
正因为如此,他们对昌佰所谓‘来解救他们’的说辞丝毫不感兴趣,反而纳闷这群昔日的魏国同袍跑来少梁做什么?毕竟据他们所知,目前河东的战局对魏国可是相当不利,连安邑都被秦梁联军攻下了。
魏将昌佰可不知这些魏军俘虏的心思,见对方居然依旧站在原地,丝毫没有投奔他的意思,他心中又惊又怒,忍不住骂道:“一群自甘堕落的家伙,难道你等宁可被少梁奴役,在这里做农夫么?你们对得起身上的甲胄么?!”
听到这话,农田里的魏军俘虏们心中恼火。
没错,他们确实都穿着昔日的甲胄,少梁很仁慈地用这身甲胄代替了‘黥刑’,只要他们穿着这身甲胄,少梁人就知道他们是芝川营寨的‘隶垦卒’,相比较在脸上刺字、在身上烙印,一众魏军俘虏可是感恩戴德——毕竟他们也明白,幸亏他们是被少梁换了回来,倘若是作为秦国的俘虏,那他们决计没有这么幸运。
秦国对待俘虏那可是相当残酷的,除了脸上刺字、身上烙印,一旦不顺心就打杀俘虏,那及得上在少梁这边,只要照顾好这片农田,少梁根本不管他们,甚至还派了二百余位墨家弟子来教导他们,传授墨家思想,期待他们‘服役’五年后投奔少梁,成为更有用的人。
因此他们在少梁并无不满,没想到今日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从魏国而来的将领,指着他们大骂一通,若不是忌惮对方是魏武卒的将领,他们早就回骂了:你他娘的谁啊?!老子在少梁种地关你屁事!
就在双方气氛变僵之际,墨行带着百余名墨者,以及段付、王述等前河东魏军将领匆匆而来。
远远看到昌佰以及其麾下四千魏武卒,王述就拦住了墨行,皱着眉头对后者道:“行师,对方是魏武卒。”
“……”
墨行皱着眉头看向远处。
事实上,他们在芝川平原这边,倒也不是没有注意到东梁城传来的喊杀声,只不过一来他们也帮不上,二来东梁城也没有给予他们什么指示,因此他们这边也没有多管闲事。
没想到居然有一支魏军窜到了他们这边。
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墨行等一干墨者迟疑之际,王述低声说道:“行师,不如我先去探探对方口风,看看这群人想做什么。”
“那你小心。”墨行点了点头。
于是乎,王述、段付等人昔日的魏军二千人将、千人将们,便快步走向远处的昌佰。
昌佰立刻就注意到了这群人,一看对方甲胄的左胸位置刻有‘千’、‘二千’字样,立刻就意识到这群人昔日是他魏军的将领。
于是他勉为其难再次抱了抱拳,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我乃上将军庞涓麾下,王齐将军率下将领昌佰,诸位如何称呼?”
上将军庞涓麾下?
这些人是攻赵的魏军啊。
段付、王述等人相视一眼,亦纷纷道出了姓名与昔日的爵位。
随即,王述谨慎地试探道:“昌佰将军为何会在此地?”
昌佰顿时语塞。
他该怎么说?要说他原本是想打下东梁对少梁施压,结果为他断后的周杼居然被汾阴的秦梁军队击败了,害得他跟他麾下四千武卒被困在了少梁?
他定了定神道:“是这样,我得知诸位被少梁所俘,是故专程前来解救。”
说着,他不等段付、王述等人开口便又说道:“几位速速召集麾下兵卒,我助你们杀退监军,一同反攻少梁!”
段付、王述几人相视一眼,神色各异。
就在这时,昌佰麾下有一名千人将匆匆而来,在看了一眼段付、王述等人后,附耳对昌佰低声说道:“将军,东梁的追兵追过来了……”
昌佰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东梁方向,随即沉声对段付、王述等人喝道:“诸位,你等还在犹豫什么?!”
他不回头还好,他不回头,段付、王述等人还有些怀疑,怀疑魏国是否大举入侵了少梁,这他这一回头,段付、王述等人就明白了:感情这位魏武军的将领,此刻正被少梁军队追赶着呢!就这你还敢谎称是来解救咱们?
于是乎,段付、王述几人相视一眼,支支吾吾地拖延起了时间。
抱歉,虽然昔日同属魏国的兵将,但如今他们可不想跟眼前这支魏军产生什么瓜葛,尤其是在猜到对方其实自身难保的情况下。
而与此同时,李郃已带着章贲、杜良、郑侯、华贾等人,率八千少梁军队追到了芝川平原。
眼见这股追兵杀至,昌佰麾下一名千人将立刻下令后军摆出了迎战的架势。
见此,李郃立刻下令全军停止前进。
毕竟,虽然论兵力他们是对面的两倍左右,但论战斗力,魏武卒可要比他们强过太多了,再加上李郃一眼就看出这些魏武卒并未携带粮车,难以支撑许久,因此若无必要,他也并不想与对方开战,免得己方伤亡过多。
于是他下令全军停止向前,自己则乘坐着战车来到阵前,朝着远处的魏武卒大声喊道:“对面的武卒听着!我乃少梁旧梁大夫李郃!……就在一个时辰前,我已击溃了汾阴一带的魏军,亲手俘虏了主将周杼,你等不必再指望周杼能助你等脱困,速速放下兵器投降,我承诺不杀一人!”
这一番喊话,听得昌佰麾下四千魏武卒心中大骇。
他们原本就纳闷,好端端在攻打东梁,为何主将昌佰突然下令撤军,原来是他们是后路已被对方截断了。
不止昌佰军的兵将们听得真切,段付、王述等人也听听清清楚楚,不动声色地慢慢靠后,试图远离昌佰。
见此,昌佰也顾不得再劝说段付、王述等人,一把抓过段付,将剑搁在了后者的脖子上,咬牙切齿地喝道:“立刻下令你麾下士卒集结,与我一同杀退追兵!”
在王述等人纷纷后逃之际,段付举着双手无奈说道:“昌将军,非是我不从,我早已指挥不动昔日的部下了。”
“什么?”昌佰一脸‘你敢诓我?’的怒色。
段付苦笑不跌。
事实上他并没有说谎,无论是他还是王述,亦或是其余几位二千人将、千人将,都早已指挥不动芝川营寨内两万魏军俘虏中的绝大多数,这些士卒早就倒向了墨行等墨家弟子。
“难以置信!”
昌佰用看废物般的目光看向段付,怒声喝问道:“说!谁能号令此地的魏卒?”
“这个……”
段付下意识地看向了远处的墨行等墨家弟子。
“抓住他们!”
昌佰抬手指向远处的墨行等墨家弟子,身后的魏武卒听到号令,纷纷踏入农田,朝着墨行等墨家弟子扑去。
看到这一幕,此前在田地里冷眼旁观的诸魏军俘虏坐不住了。
要知道墨行等墨家弟子,那可是这段时间为他们授业解惑、传授他们墨家学术的老师啊,怎能眼睁睁看着这些老师被魏武卒抓去?
“保护墨师!”
随着一名魏军俘虏大喊一声,足足有一千多名魏军俘虏迅速冲向墨行等人,举着锄头、铲子等农具对抗魏武卒。
看着这群人,昌佰与其麾下魏武卒都惊呆了。
这帮家伙……
什么毛病!
第一百七十二章:败退的武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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