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眼前的人和记忆的那位有太多的不一样，可这张面容却是张含玉无比熟悉的，她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总会看见这个人像丢废物一样把自己丢进海里。
    海水冷的她发抖，她几乎要喊出声来。
    “姐夫。”张含玉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发现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眼里除了恐慌，脑海里的理智已经流失的干干净净了。
    两世为人，她从未如此狼狈过。
    像是一个乞丐一样被人丢弃在一侧。
    其实从柳儿出现的时候，张含玉也觉得一切太顺利，但是她一心想要逃离张凛间身边，即使知道有些怪异，却依旧去冒险了。
    因为从柳儿的言谈里，她可以肯定的猜出，柳儿的确是四湖村的村民，且不识字。
    这样的人求的无非是她能给予的利益，所以无论怎么样她都不会死，且能安安稳稳的离开。
    可张含玉想了无数个结果，却没想到自己会入了这样的圈套。
    “你怎么会在这里？”张含玉的有些崩溃，拔高了嗓音大喊，“姓楚的，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是不是还要和从前一样，把我丢进海里。你怎么能这样的狠心……”
    张含玉手脚冰冷，而且也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看着自己熟悉的‘姐夫’出现在她眼前，她就知道自己彻底的输了。
    诸谨看着张含玉的眼神依旧和方才一样冰冷，他觉得眼前的女子约摸是受了刺激有些疯了。不过无论张含玉是真的疯了还是装疯，他都要带张含玉回去。
    他对身边的人丢了个眼神，有人走上前去准备打晕张含玉带走。
    而就在这个时候，张含玉却看着柳儿，骂了一句，“小/贱/人，你害死我了，你不得好死！”
    “我倒是要看你家里人没有我，会落得什么样的结果！”
    柳儿走到张含玉身边，对着张含玉就啐道，“我呸！”
    “无耻毒妇，若不是你弄这场瘟疫，我一家五口人怎么会死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告诉你，只要能让你下地狱，我就是死一百次我也愿意！”
    柳儿说完，抬起手就给了张含玉狠狠一个耳光。
    她本就是乡下长大的孩子，力气自然不小。她这一巴掌打的张含玉头晕眼花，而张含玉在下一刻也闻见了自己嘴角泛出的血腥味。
    即使周围的火光薄弱，却依旧可以看见柳儿的眼眶红的可怕。
    柳儿的父母感情很好，哥哥和弟弟也没有因为她是女孩子，而对她不好。尤其是哥哥……他私下和柳儿说，等冬日过去了，家里有能攒下一些银子，他就能给柳儿准备一大笔嫁妆。那时候，他笑的极其开心，抬起手抚摸柳儿的头说，来日若谁敢欺负他的妹妹，他一定不放过那个臭小子，在一侧的弟弟也连连点头，说可不能让人欺负了姐姐。
    这一切本来都很美好，柳儿觉得十分的满足，可是这一场瘟疫毁了一切。
    父母离世后，哥哥和弟弟也受尽了折磨。
    弟弟临死前握着柳儿的手问，“姐姐，我好疼啊。”
    “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才会得病？我有乖乖听话的。”
    在死之前，他都乖乖的呆在村子里，最后死在了柳儿的怀里。
    那时的她是真的想要自尽，没有什么比所有的人都丢下她，留她一个人苟延残喘在世上好。在这个时候，她在难民营里遇见了景家的小姐——
    景瑟像是看透了她眼里的绝望，特意留下了她，又问了她一些话。
    景瑟问她是不是想报仇，便给她这个机会。
    “对不起。”柳儿打完张含玉后，转身对诸谨说，“我没忍住。”
    诸谨对柳儿摇头，然后吩咐人带柳儿离开，最后又让人打晕了张含玉带着一起离开了山里。
    在回来的路上，诸谨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
    其实那日景瑟突然来的时候，他还有些诧异。
    景瑟是长宁伯府的嫡出小姐，又被长宁伯和老太太喜爱，这样的天之骄女居然能不顾危险，亲自来了一趟难民营。景瑟这次带来的不止有新的药材，还带来了一个计划……
    最后更是在诸谨忙碌的时候，抽出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找到了柳儿。
    “她能办成这事。”景瑟肯定的说，“不过，我希望你亲自前去带张含玉回来。”
    景瑟在外人的眼前，永远这副聪明狡猾的模样，像是什么事情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唯有在裴长庚的面前，她才会舒缓一口气，露出小女儿的娇态。
    诸谨是裴长庚的暗卫，所以也曾见过景瑟这一面。不过后来只要景瑟在裴长庚身边，他便没有机会在暗处了。
    譬如现在，因为景瑟要安抚张含霜的情绪，所以经常会出入良国公府。
    而他这个保护了裴长庚多年的暗卫，就被裴长庚送到了京郊外。
    不过，不知为何诸谨在想这个事情的时候，脑海里却是张含霜抱着包袱一脸逞强的站在他的面前，和他道歉的样子。
    他想着，唇角浮现了一丝笑意。
    跟在诸谨身边的人，大多数都是从禁卫军里跟挑选出来的人。
    他们比谁都清楚诸谨的手段，这个人向来把人命当儿戏，只要是不在乎的东西，总是随意折磨。所以他们在看见诸谨笑的时候，下意识却是打了一个哆嗦，觉得这个张含玉这下是真的惨了，落在诸谨的手里会生不如死。
    彼时，京城内张含霜看着眼前的药方，憔悴的容颜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她握着手里的纸张，对着陆逊说，“陆大夫，是这几味药材没错了，是这几味。”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而在说完话的下一刻，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直接瘪了下去。
    她只觉得眼前一暗，便倒在了地上。
    景瑟到的时候，陆逊刚替张含霜扶完脉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这几日大雪不断，今年比往年更为寒冷，连陆逊这样不畏寒的人，都已经穿上了厚厚的狐裘大袄。
    “四小姐。”陆逊站在廊下和景瑟禀报，“我和含霜姑娘不负你们的期望，终于把药方补齐全了，我已经把药方送到国公爷的手里了。”
    “只是……”陆逊抬起头看了一眼屋内，又说，“含霜姑娘的病情有些糟糕。”
    景瑟拢了拢袖口，一双修长的美，皱成了一团，“是不是眼睛……”
    “嗯。”陆逊倒是不惊讶景瑟能猜测出张含霜的眼睛出了问题，“含霜姑娘，怕是会瞧不见了。”
    张含霜被关在内宅的小屋子里多年，时不时的还要被张含玉折磨，她的身子本就不能和常人相比。即使陆逊的医术不错，却依旧没有办法把张含霜的陈年旧疾治好。尤其是这段日子，张含霜撑着身子陪陆逊一起翻阅书籍的时候，她那单薄的身子便有些撑不住了。可张含霜的骨子里的确是个骄傲的人，她从未和人说过自己的不适，若不是景瑟看着她的眼睛有些怪异，张含霜也不会和景瑟说自己的眼睛不适。
    她见习惯了黑暗，突然生活在光线下，又整夜不休息，这脆弱的眼睛自然扛不住了。
    “有办法吗？”景瑟的声音有些不忍，“我表姐是个有才华的女子，她的眼睛若是保不住了，太可惜了。”
    也太可怜了。
    陆逊摇头，“我没办法了，不过……我会尽力多试试其他的法子，或许古籍里有解决这件病的法子。”
    他身为大夫，和张含霜接触的日子也不算短暂，自然知道张含霜有多么的优秀。可是有的时候，就是如此的残忍……
    景瑟看着陆逊的样子，想起了前世他也曾这样和自己说起过裴长庚的病情。
    若不是真的没有办法了，陆逊也断然不会说出这番话。
    景瑟点头，“我知道了，先瞒她一些日子吧。”
    陆逊嗯了一声。
    景瑟推门走了进去，屋内张含霜还没有醒来。
    张含霜的眼下有一片青痕，即使有了胭脂掩盖，却依旧透出一股憔悴的气息。景瑟走到张含霜的床榻边坐下，随手拿起一本放在枕边的书，上面写的是关于这次瘟疫的记载。
    这场瘟疫，因为张含霜还有陆逊和诸多大夫的努力，眼看就要迎刃而解。
    但是这件事情里，不会有张含霜的名字。
    并不是他们不把张含霜的名字告诉众人，而是定燕帝不会允许张含霜的这个人被人知晓。
    在他们的眼里，一个和堂哥有了关系的女子，无论她是不是自愿的，她都是污秽的一个人，像是地狱里恶鬼一样的存在。他们还会认为张含霜是扫把星，克死了她自己的父母。
    若不是张含霜的错，为什么张凛间就找她的麻烦呢？
    人们永远不会站在受害人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他们想的永远是凶手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人，肯定是因为这个人本来就有错。
    张含霜没了清白，又克死了父母，还和张家的人关系恶劣。
    她——便不能成为女子们的典范。
    所以，定燕帝和文臣们，不会让人知道张含霜的存在。
    张含霜所有的努力，都会被人拿走，并且有人取代她。即使她在这场瘟疫里付出了双眼，却没有百姓知道她的名字。
    其实聪慧的张含霜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但是张含霜却丝毫不在乎，依旧在和周围的人努力去找出药方。她从一个不懂药材的女子，变成了如今张口就能讲出无数药材的药性的人——
    景瑟想着，不禁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景瑟在屋子里坐了很久，直到天色逐渐的暗了起来，闻小月进屋添了几次炭火后，张含霜才缓缓地睁开眼。
    她倒是没问景瑟，为何自己的眼睛瞧不见东西了，开口便道，“药方送出去了吗？”
    “送出去了。”景瑟说，“宫里的太医们都瞧过了，说这个方子一定行。”
    景瑟瞧见张含霜似乎有些冷，又吩咐了人拿进来一个炭火盆子。
    “这次，诸谨从张含玉那边也带回来一张药方，但是张含玉的药方，却没有你和陆逊大夫的这张好。你们的这张药方里的药材更常见，而且药性也更温和，适合百姓们用。”景瑟替张含霜拢了拢被子，“陆逊大夫也说，若这次没有你，怕是真的麻烦了。”
    张含霜笑了笑，“我能帮到你们，我很开心。”
    “还好，还好，真是老天保佑。”张含霜闭上了眼，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过了一会，她又问了一句，“诸大人还好吗？”
    诸谨在京郊多日，张含霜总是怕她准备的那些预防瘟疫的药材不管用，让诸谨染上了瘟疫。
    “他……”景瑟想了想说，“不如让他来见见你吧。”
    本来一脸宁静的张含霜被景瑟的话吓的睁开了眼，她立即反驳，“不用了。”
    “诸谨说，有事想和你商议。”景瑟苦笑，“不过他怕吓到你，你知道的，他那个嗓子……”
    “这又不是诸大人的错。”张含霜立即替诸谨辩解，“谁又愿意自己的嗓子变成这样呢？况且，他的嗓子也并不难听，相反我觉得很好。”
    她斩钉截铁的重复，“他的嗓子很好。”
    景瑟看着张含霜的样子，笑意渐浓。
    方才诸谨来见了她一次，说带着张含玉回来了。
    本来在说完一切事情后，诸谨就该离开，但是诸谨却站在景瑟的身边没有离开。
    他看着景瑟说，“四小姐，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在我抓到张含玉的时候，她像是魔怔了一样喊了我一声姐夫。”
    “我瞧着她的样子，不像是真的疯了。不过，无论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喊了我这声姐夫，可我……不反感。”
    他有些迷糊低着头，那张冷峻又苍白的容颜上浮现出疑惑，“我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了，所以我想问问你。”
    “你曾和国公爷说，有些人只用见一次就知道是自己要找的人。”
    “那么，含霜姑娘是我要找的人吗？”
    景瑟看着眼前的诸谨，也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前世的诸谨，终身未娶。
    所有人都怀疑诸谨约摸是坏了身子，所以才不会娶妻，而诸谨私下却是说，没遇见对的人。
    可现在，诸谨却突然说出了这些话。
    缘分这个东西，当真邪乎。